被李業帶離的時候,真形教的曹穆方正在和都天司命斗。曹穆方那時候施展神通、攪動地脈,幾乎將大劫山附近的地勢都改變了。
可現在李無相再看到外頭,才知道真形教合道修士的神通到底有多恐怖——大劫山幾乎完全熔陷了,曾經宏偉的山體只剩下傾斜的石柱聳立,仿佛一張巨口中的獠牙。
而天地之間又聳立起了無數根巨大的石柱,仿佛遠古時的參天巨木。地面上全都是赤紅的熔巖,一切都在燃燒——山、山下、遠處、天空,仿佛這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正在將所有的事物煉化!
自己的軀殼看這情景時,只被眼前的一片火海震撼,瞧得并不真切。且還是肉體凡胎、目力受限,所見一切情景都是在熱浪中蒸騰扭曲著的。
而此時李無相再以元嬰修為的陰神來看,就知道這一片火海已不知道蔓延出多遠了——目光所到的極限處、盡頭的地平線上都是一片紅霞沖天,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總之天頂的日月星光已完全被火云遮掩,仿佛這世界變成了創世之初、成熔巖煉獄!
他還看到了別的東西——在天頂翻滾的火云中,還是有細微的金光的。那金光若隱若現、細如發絲,在云層中穿行盤旋,只一瞧就知道是劍宗的劍光。
李無相看這一眼的時候還以為是姜介仍在跟曹穆方斗,但在自己的軀殼將這石門合上的一瞬間,他瞧見之前趙喜曾說過的景象了——無數的“巨木”從天頂的云層中掉落。
只是現在他知道那不是巨木!
巨木不會粗細、長短像他所看到的這么規整,也不會是黑黝黝、閃著金鐵光澤的,這十有八九就是曹穆方的神通手段。
以及,一點在火海怒濤的烈風之中、自高天云層里傳來的極細微的聲音——
“……梅——”
云層之中似乎有人在怒喝,喝出的那聲音像是個“梅”字!
石門嘭的關上了。
梅……怒喝的那個是個男聲,該是曹穆方。
姜介是附身在梅師姐的身上的,但在離開大劫山之前曹穆方就已知道他的對手是都天司命、是姜介了,可如今他喝出來的是“梅”字,是要說“梅秋露”嗎?
他現在正在跟梅師姐斗?
那姜介——
看來李業說得沒錯!
李業的狀況并不很好,但姜介被設計、被打落一個化身,似乎也是強弩之末——像李業無法繼續待在這里、而要回到業都傾力一戰那樣,姜介該也是收斂了所有的化身……他也沒有余力了!
然而叫李無相愣住的也還不止于此,而是外頭的末日景象。
他不知道這情景是怎么現在這石磚……這萬化方之外的,但猜測或許是都天司命的神通,或許跟新生的“司命真君”、“灶王爺”有關系——灶火是火,地火算不算是火?也許是他成就司命真君這真仙時的什么因果所致。
末日景象這種事,相比于此世人,他算是熟悉的了。倒不是說親身經歷,而是前世在影視中所見的——總有一個險惡的陰謀、絕大的危機會導致末世降臨,然然往往在快要結局、反派即將成功時,陰謀落空、危機解除,于是一切如常。
因為這樣的經歷、因為李業現身,他總覺得大劫山地火滅世這種事不會發生——自己不行、李業不行,也還有另外那幾位大帝的,他們該不會坐視不理的!
然而眼前所見……
最壞最壞的結果成真了?
自己來這世上之后,所熟知的那些人,都可能已經葬身在這一片火海之中了!?
怎么會!?
這時候,他看到自己那軀殼又沖回到前室、拾起一條空麻袋再往門外去丟,想要看看外面的火是不是真的。
李無相記得自己此時的心情,只是他沒想到同樣的心情會再來一次,而且遠比第一次時更叫自己絕望。他是在為許多事情感到絕望——自己在這世上短短大半年來所結識的那些人,其中大部分應該都活不下來了。
但還有別的、在此之上的——修仙修仙,這是修的個什么仙?修到這世上的人都快要死光了!
之前聽李業說自己將來會成金仙時,盡管知道前路有無窮險惡,他也還覺得心里有了些底氣和希冀。然而在瞧見眼前這情景的一瞬間,他立即覺得“金仙”二字,簡直就是一片虛無……這樣的世道,即便成了金仙又怎么樣呢?所見的只有滿目瘡痍而已!
之前在德陽見到程佩心取用凡人小兒的壽元來請真靈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雖不贊同,但也是能理解這世道的涼薄的。然而現在……不僅是涼薄了,而是徹骨的寒意。
這寒意漸漸在他的頭腦中凝成一團,又在下一刻騰的燃起來了。李無相將神念在這萬化方中放出,喝道:“姜介,姜介!”
無人應答他。但他能感覺到在什么地方是存在著一個東西的,應該就是也隱藏在這里的司命真君。
“姜介!你看見外面了嗎?何至于此!?”
神念之中仍舊是沉默著的。
李無相知道如果是李業在這里,一定又要叫自己收心。可他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因為他們總要“收心”,所以把人心都收斂不見了。
“你們在爭人道氣運,爭得已經滅世了,姜教主!你在幽九淵三百多年……不管你從前是什么人,劍宗里那些你的同門師兄弟姐妹,你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嗎?”
“你現在是司命真君了,原本應該司的是天下人的性命,你——”他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住了。
因為他意識到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心里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微妙的恥辱感。為自己生出這種情緒而感到恥辱,且這種恥辱是有著些確切的含義的:感性、沖動、幼稚。
他意識到這些感覺并非突如其來,而存于心中很久了——修行就是爭,要爭就要狠、要果決、要不擇手段,除此之外任何的悲憫與同情都算是軟弱。
不單單是在此世……在他來處也一樣,所以這些東西都要深埋心底,不能叫它們見光,因為由著它們發散,就會有危險、就會死,就像他曾經說給薛寶瓶的那個故事一樣。
然而,要是成了元嬰、陽神、真仙、金仙,也還要為這些東西而感到羞恥、幼稚、軟弱,因此一直深埋、埋到把它們都忘了,李無相覺得,那好像就不是自己想要的了。
他看著石室中與趙喜正在低低說話的軀殼,想起自己剛來這世上時的憧憬了——修行,變強,然后游歷天下、自由自在,體會前世從未有過的生活。那時候他還沒想過要成仙,也更沒想過這世上所謂的仙,給人不是賜福,而是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