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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僅此而已

  我……叫什么名字?

  好像不記得了。

  但就記得,好痛,好恨。

  最后,好像是要勸夫君……勸夫君……勸夫君什么?

  腐臭味傳來,那是垃圾和身體爛在外面里的味道。

  身上有許多地方長的癬開始發癢,頭逐漸變的痛起來。

  衣物泡在水里,衣服和襪子等等東西都泡一起,不知道泡了多久?水都已經變色了。

  等等,好像不止衣物。

  自己也泡在水里。

  為什么?

  記憶模糊不清,身體瘙癢,沉重的抬不起來。

  而這時候,它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

  “我來給你們伸冤了。”

  只一句話,它就醒了。

  醒過來,她卻發現,自己的全身已經泡浮囊了。

  沒有那么痛苦,可是有一種難以抵抗的瘙癢。

  它開始抓撓自己的身體,誰知身體早就發脹腫了起來,皮薄如紙,只是一抓撓,登時皮破肉爛,鮮血淋流如雨。

  可它卻不覺得有什么痛的,反而覺得暢快,更是用力抓撓。

  這般暢快之下,心中悲戚似乎愈發沉重了起來。

  但又不知道哀傷的是什么,不由得原地哭了起來。

  皮破腥血流,身傷時時裂。

  青斑腹肚脹,鼻孔有沙泥。

  渾然不覺痛,只是心傷傷。

  霎時間,鬼哭啾啾,陰風陣陣,愁懷萬縷,淚不能干。

  這一哭,周圍似乎有許許多多的人,也跟著哭了起來。

  垢面蓬頭,愁眉皺眼,俱化作無盡哭聲,在這郊外之中,滴滴血淚流下,好似下了一場血雨。

  若是凡人在這里,光是聽聞這鬼哭血雨,怕是就要魂膽俱喪,動彈不得。

  這幅場景,著實有些壯觀。

  無數鬼怪,無數殘骸,他們搞不好都說不清楚,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可就是哭,好像有無盡的悲戚說不出來。

  哭聲不絕,瘴煙之內,血肉糜爛,淋漓滿地,看不見幾具完整的尸體,狂魂怨鬼,不得解釋,惹得陰風重重,不見天清日朗。

  骨若有知,呻鳴於野,滄州城曝尸以萬數,呻鳴之聲,又何其盛焉?

  這里也不是什么‘崗’,準確的說,這只不過是滄州外城那無窮無盡的扭曲小巷之中的一處死角而已。

  這依然是在城市內,周圍是因為過度違建,而導致垮塌廢棄了的廢墟。

  沒有規劃的城市就會出現這種廢墟,時常被當做垃圾堆使用。

  這些垃圾里,什么東西都有。

  來到此處,高見站在血雨之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是準備來的,這是計劃好的。

  可是……

  當他真的說出那句話之后,當眼前的眾鬼被喚起的時候,高見卻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眼前這些尸體……

  他們不是什么古戰場遺骸,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不是什么驚天冤屈,怨氣震霄。

  他們就只是出生,然后……死去,或許他們自己都有些麻木。

  有多少愛恨情仇,有多少生離死別,又有多少真情流露?

  但這些都沒有意義。

  都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一點不錯,滄州外城有千萬人,也就是說有千萬個不同的故事,千萬個主角。

  可惜,對世界而言并非如此。

  眼前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悲歡喜樂,崇高低劣,其實都沒幾個人在意。

  下面的生生死死,眼前眾鬼啼哭,

  有的是遍身死血淤紫黯色,或鼻有血或清水出。

  有的是傷處有血腫,皮破處四畔赤色,骨并筋皮斷折。

  有的是骨折,腸臟出,大片浮皮,紫赤,皮肉緊硬攣縮。

  有的是身體光腫,面黑,有青黃膿水流。

  有的是遍身上下尸脹臭爛,蛆蟲往來咂食。

  有是是三四次經火,肉色皆焦赤,有舊瘡癤瘢,新傷舊傷一并覆蓋。

  一座亂墳,土野狼藉,竟沒有幾個全尸!

  唯一一個全尸,就擺在最外面,應該是今天下午才有人拖過來丟掉的。

  而且,高見還認識。

  他今天下午,就聽說過這個女人。

  而且,這個女人也是眼前亂葬崗中,最先蘇醒的,似乎也是唯一一個還具備比較清醒的意識的。

  鬼死后,如果久久不入輪回,那么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逐漸殘缺,逐漸忘記自己是誰。

  如果它執念和怨念很深,或許還會記得自己要什么,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知道自己想要,這樣受到驅使,說不定還能修成鬼怪。

  但如果怨念被時間磨滅了,那他們就會變成純粹的陰魂,一種不知何來,不知何去的陰魂,變成厲害的鬼怪出場的時候周圍圍繞的陰風。

  這座亂葬崗,陰魂占多數。

  而眼前的女人,運氣很好,她下午才死,所以神智最清醒,只是有些茫然而已。

  人死之后,多是如此。

  看見對方蘇醒,高見頂著血雨,走上前去,蹲著下來,握住了對方的手,阻止了她自己抓撓自己的肉身。

  再撓下去,就沒有人形了。

  就在高見握住她的手的時候,一股濃烈的怨氣襲來。

  眼前的女鬼露出了獠牙,蒼白的面龐顯露出了敵意,雙目漆黑,瞳仁擴大覆蓋了整個眼白,來自鬼魂對活物下意識的攻擊性瞬間充斥了周圍的亂葬崗!

  幽鬼之類,失其所居,喪其骸骨,相與悲怨,天生就具備強烈的敵意和攻擊性!

  但高見沒有停下,而是輕聲說道:“萍兒,你叫萍兒,全名是劉萍,是三岔河水神的第九房小妾。”高見說道。

  說著,他看向周圍的亂葬崗。

  天陰雨濕,凄神寒骨,

  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

  其他的冤魂還在暴動,但是他們似乎都沒有神智,或者說不夠清明。

只有這個叫劉萍的,因為尸體還算完整  “我是劉萍……我,死了?”

  噢,對。

  我死了。

  意識到這點之后,身體不再瘙癢,一股強烈的劇痛和窒息襲來!

  很多鬼怪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如果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能讓他們回憶起來很多事情,不過……這是有風險的。

  回憶自己的死狀,會讓很多鬼怪失去神智,畢竟他們本身就已經失去了完整的思考能力。

  劉萍被高見提醒了之后,她想起來了。

  她希望夫君下點雨。

  因為她知道,大家都沒水喝,全指望買水和雨水。

  買水太貴了,要十錢才能打來一桶,一桶只夠全家人喝的。

  因此,很多人,如果不下雨,都不會洗澡。

  但這樣的話,身上會生瘡,如果再不洗,瘡就會爛掉,流血流膿,然后就是發燒,起不來床,很多人都會這么死掉。

  所以她經常勸說夫君,多下點雨。

  她答應了夫君好多事情,該做的,不該做的,都答應了。

  只希望多下點雨。

  但是今天下午之后……她被丟進了河里。

  或許是因為要有第十房小妾了吧。

  窒息感壓迫著劉萍,痛楚令她完全失去了人形,只能聽見劇烈的嘶吼,還有不斷閃爍的魂魄,似乎正在受到強烈的折磨!

  如果是白平的話,肯定有往生咒之類的手段,幫助他們解脫吧。

  但高見不會。

  高見只有兩個辦法幫他們解脫,一個是讓他們魂飛魄散……

  另一個,就是眼下他做的這個。

  感受著劉萍那強烈的痛苦,高見握住她尸體上的手,握的更緊了些,說道:“我來幫你伸冤了。”

  “有什么冤屈,就告訴我。”

  劉萍的身軀開始扭曲。

  能說嗎?

  能信嗎?

  窒息感,痛楚,難以想象的瘙癢和無法形容的壓抑,再加上四周的鬼哭血雨,一片狼藉的亂葬巷好像地獄一樣。

  能信嗎?

  “相信我。”高見緊緊握住。

  能信。

  劉萍睜開了眼睛。

  停止了哭泣。

  隨著她的停止,四周那些早已喪失了神智,化作普通陰魂的孤魂野鬼們也跟著停下,只剩下幾個寥寥的哭聲。

  “那人……是本地的水神,有牌位的,先生,你——”劉萍終于恢復了一星半點的神智,開口說道。

  “水神嗎?那碰巧了,我前兩天才殺了一個河伯,專業的很。”高見松了口氣,笑著說道。

  ——————————

  當高見離開那座亂葬的垃圾堆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知道了情況。

  其實,沒有什么超乎想象的展開,沒有什么那種難以置信的惡行。

  財主老爺,因為積德行善,被鄉里人當做恩人,死后被供奉了香火,當了神。

  很正常。

  老爺當了神之后,作風和以往一樣,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就是這樣。

  爛大街的故事,說出來都丟人的小事,劉萍自己也不是什么絕世美女,只不過是長相清秀一些。

  酒桌上拿出來當談資,都嫌棄這種事情太小了,顯得有點雞毛蒜皮。

  沒有坑殺四十萬的血腥,也沒有屠滅十三國的氣魄,就連做壞事都不如那些聲勢動天的大惡人。

  所謂財主,家資算來算去,也就只有二三十金而已。

  說他的什么享受,其實算來算去……

  不過是幾戶人家的閨女而已。

  不過是幾百家人日常的孝敬罷了。

  不過是平日里隨手拿走的幾個饃饃。

  不過是路過的時候順手抓的幾只雞。

  不過是讓你過去幫忙做點工,拉點磨。

  不過是反抗的時候踢你幾腳,家丁打你一頓。

  甚至就連剝削都顯得那么沒有含金量,還處于原始的強掠階段,比起那些精妙的金融手段不知道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僅此而已……

  過年吃的白面饃饃被順手搶走了,整個年,一家人坐在破屋里喝稀粥,面對面說不出話。

  做工勞累了一天,回家一看,發現自己家的活還沒干,又撐著再干一遍。

  家里的雞被抓去吃了,原本幾天一個的雞蛋沒有了,孩子問以后什么時候能吃雞蛋。

  被家丁打了,手指被碾子軋斷了一節,好不容易養好之后,做工的時候更費點力。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但就是逼死了十幾戶人家。

  就害死了七八個閨女。

  人命就是這么不值錢,有時候丟了只雞,沒了幾個饃饃,人也就活不下去了,感覺日子沒了奔頭了。

  說起來都是小事,有時候一年也就幾百錢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都是這么過來的。

  誰讓財主勢大呢?誰讓他和當官的關系好呢?誰讓他交得起供奉呢?

  但有時候啊……就是過不去啊。

  過不去,那就這樣吧,一個想不開,也就這樣了。

  說來不稀奇,到處都是這樣死的人。

  就連劉萍說起來的時候,好像她自己也不那么怨恨了。

  這些事情,說出來之后……好像就不大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連受害者自己都覺得好像當不起這么大的怨恨。

  高見只是沉默的聽著。

  他回想起了,他最開始遇到的那個低山村,他好像有點明白了那個人為什么要自殺在白平面前了。

  寧泰縣城一片寧泰,到處好像都沒什么大事。

  滄州城也是一樣,他和白平和過客一樣路過的時候,也沒發現有什么特別不對的事情,路過也就路過了。

  神朝如此宏偉發達,奇觀遍地,各地看起來也富碩,糧食生產一直都不低,養得活這么多人口,而修行法也較為普及。

  乍一路過,就是如此富饒美麗的國度。

  因為這些都是小事。

  在神朝如此龐大宏偉的基調面前,幾只雞,幾個饃饃,幾個閨女又算得了什么?

  等到聽完之后,高見只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于是,高見離開了。

  留下了原地的陰魂,不斷吹拂著垃圾場。

  三岔河水神,位置很清楚,神廟也很清楚。

  高見牽著走龍,一路走去,已經是晚上,可以看見神廟前面,有許多敲鑼打鼓的人,應該是在迎親。

  這邊,喜氣洋洋,花重火明,荷包繡鴛鴦。

  那邊,敗冢荒丘,天陰鬼哭,夜雨似血腥。

  這讓高見輕笑一聲。

  還真是巧了。

  上次,也是一堆人敲鑼打鼓。

  “你在這兒等我幾分鐘。”高見拍了拍走龍的脖子。

  走龍打了個響鼻。

  他是戰馬,所以不怕廝殺,不怕血跡,所以不用擔心受驚亂跑。

  高見穿著一身校尉的官服,走進了成親現場。

  拔刀,銹刀刀尖一寸,光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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