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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天下有心人,皆是無名氏

  雪幕如織,夜幕如紗,忻州街上人影紛雜。

  劍宗開設分舵正大光明,隨便找個人打聽打聽就能問出。

  趙無眠一席青衫,橫刀斜挎腰間,走在街上,眉梢微微蹙起。

  目前能確定的是冬燕定然與戎族有所勾結,而皇城司右司主林道仁著重關注邊關守將董玉樓。

  最糟糕的情況,便是董玉樓已經歸屬冬燕,而他邊關守將這個身份,稍微一布置,便可使大離動亂。

  不過根據趙無眠目前一路行來打探到的情報,邊關與戎族雖互有勝負,但整體比較穩定,戎族進不來,但邊關將士也打不出去,整體進入了‘拉鋸戰’環節,堪稱無時無刻不在死人。

  這其實就已經算是大離占據上風了,畢竟戎族沒糧,加之他們才是侵略方,只要能繼續拖住,遲早拖垮他們。

  所以趙無眠才會先來忻州,而不是一路北上去邊關……主要還是順路的問題,要去邊關,總得經過忻州,那再花一天時間去秦風寨瞧瞧也不礙事,而且許然也在秦風寨附近,只是不知他目前的具體位置。

  想著趙無眠便來了劍宗分舵,門前兩位身著狐裘白衣的護衛面容平淡,氣度不凡,一臉冷峻,瞧見趙無眠,眉梢微蹙,微微拱手,“敢問閣下來劍宗分舵,所為何事?”

  趙無眠自懷中取出‘此間劍’劍令,分舵護衛當即面色一變,冷峻不凡的神情轉而浮現一絲……嗯,懼怕?

  他們連忙嘿嘿一笑,哪還有孤傲劍客的樣子,“原來是慕劍主的人,里面請里面請。”

  楚長冬也是,這兩個劍宗護衛也是……慕璃兒在劍宗的風評到底是有多恐怖,怎么誰見了這令牌都是一副如遇瘟神般的模樣?

  趙無眠微微抬手,“不必了,我來此只是想找慕劍主與湘竹郡主的下落,敢問二位兄臺可是知道?”

  其中一人眉梢挑了挑,如實答道:“慕劍主受邀參加四門會,而湘竹郡主也跟著慕劍主同去,如今她們二人都在忻州。”

  趙無眠略顯驚訝,還真有消息,“四門會是什么?”

  “七賢街,白首樓……四大門派包下了整棟白首樓開會,是在商討討伐本我堂的事,估摸也摻雜著派多少弟子去邊關抵御戎族的事兒。”那護衛又回憶了片刻,又補充道:

  “原先只有劍宗,小西天,與歸玄谷三派,但昨晚無極天的人也來了忻州,聽說此事便也參與進來,這才改名‘四門會’。”

  “小西天和歸玄谷也在啊。”趙無眠喃喃自語,便聽另一位護衛接著道:

  “小西天乃晉地魁首,此會便是由小西天的玄滄師太帶頭主持,而歸玄谷……”

  那護衛頓了頓,猶豫片刻,才接著道:“嫡公主流落晉地,她此前在歸玄谷求學十年,自有情分,所以歸玄谷也派出不少弟子正在晉地尋她。”

  趙無眠了然,當初洛朝煙這事太過重大,加之她也完全不知自己完全落入了冬燕的算計中,本意只是想在鐵羅剎夫婦的護持下暗中回京,這才沒將這事告訴歸玄谷,畢竟知道這事的人越多,也越容易暴露。

  歸玄谷谷主知道后估摸也怪操蛋的,畢竟若是洛朝煙登基為帝,他也能混個帝師當當,可惜當初洛朝煙求學時隱瞞身份,在他看來這也就是一位普通弟子,并未特殊關照,就連洛朝煙當初都說“她求學時很少與谷主見面,更沒有與他說過話”。

  所以洛朝煙壓根和這位歸玄谷谷主不熟,自然不會相信他。

  如今事態暴露,洛朝煙曾在歸玄谷求學的事兒人盡皆知,歸玄谷于情于理都該派出人手保護她……畢竟洛朝煙是他們的門派弟子,倘若歸玄谷敢站在洛朝煙的對立面,那它的江湖聲望可就得一落千丈。

  尊師重道是相互的,江湖人都認這道理。

  “那本我堂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惹得正道商討圍剿他們?”

  “這我就不清楚了。”那護衛微微搖頭。

  “她什么時候回來?”

  那護衛琢磨了下,

  “說不準,這會已經開了好幾天了,往常都是舵主去參加,有時一個時辰便能回來,有時開著會,腦門一拍這么一伙人就提刀帶劍氣勢洶洶殺了出去,隔天就能傳來什么本我堂的窩點被搗毀的消息,而慕劍主兩天前才來了忻州,今晚受邀前去,也是第一次去……那邊具體什么情況,我們兩個守門的也不清楚。”

  趙無眠微微頷首,拱手行了一禮,“多謝二位兄臺,在下告辭。”

  “哪里哪里。”

  兩人望著來去匆匆的趙無眠,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才忽然反應過來,連忙問:“閣下的具體身份我們還不清楚。”

  趙無眠輕輕揮手,“以后或許與二位會是同門……目前還不清楚。”

  當初在楚長東面前稱自己是慕璃兒的弟子,其實算是要他作為助力的權宜之策……慕璃兒究竟收不收他,其實還真說不準。

  七賢街,白首樓……稍微一打聽趙無眠便來了此處。

  四大門派聚會之所,聽上去體面而排場,但七賢街其實就是一條普通長街,甚至算得上有幾分昏暗狹隘。

  街道兩側并沒有太多商鋪,大多都是些‘刀削面’‘泡饃’之類的晉地小食攤販。

  裊裊白氣如煙縹緲而上,混著著夜空的落雪。

  一盞盞油燈在街道兩側時有時無,帶來僅有的點點光線。

  這條長街略顯清冷,三三兩兩穿著尋常布衣,結束一天工作的苦力人大快朵頤,除此之外便是偶爾路過,提刀帶劍的江湖人。

  小販坐在攤位后,悉心照看著自己養活全家的物什,瞧見趙無眠,便掛起熱情的笑容。

  “客人來碗熱乎乎的羊湯?”

  “還是來碗面吧”

  雪幕瀟瀟,鋪灑在少有人行走的青石地磚上,無人鏟雪,便在地磚上堆積成了厚厚的一層,一腳踩下去,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便留下一道深深的足印。

  正派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簡單開個會還整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白首樓也只是開在此地的一處普通酒樓,只是比較封閉罷了。

  趙無眠微微搖頭,打量著四周攤販,心底想著則是哪里有賣蘇小姐喜歡吃的翡翠玲瓏糕,不過這玩意兒聽著就很昂貴,這里估摸沒有。

  想著他便有點愧疚,暗道蘇青綺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卻連點聊表心意的東西都沒有,這幾天又一直忙著趕路……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先在此地買點包子之類的吃食帶回去給蘇青綺時,便瞧見幾位一看便武力不俗的高手正坐在四周攤販的小桌上,他們面前擺放著吃食,卻壓根沒動幾口筷子,反而時不時朝其中一家賣‘刀削面’的小販那兒看一眼,又或是警戒地看看四周。

  趙無眠眉梢輕蹙,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只見一位身著厚厚的素裙,肩上披著雪白狐裘的少女正端著小碗,一筷子一筷子夾著刀削面往唇里送。

  單看裝扮,只覺這位少女只不過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子,但她的一舉一動無不帶著貴氣與雅意,面容更是美得不似人間,只是眉眼間總是帶著三分愁緒,任誰看了也要心生憐惜。

  這酷似林黛玉般的嬌弱少女,可不就是洛湘竹?

  藩王之女居然跑外面吃小吃……而洛湘竹旁邊的桌上,還坐著一位中年婦人,桌邊倚著一柄長劍,腰間掛著一枚形狀與‘此間劍令’有幾分相似的令牌,顯然是劍宗之人。

  料想洛湘竹是為了不讓這群氣勢洶洶護衛嚇到老板,才讓他們在四周看著。

  不過她怎么跑出來吃刀削面了,堂堂藩王之女這么接地氣嗎?

  趙無眠琢磨著便朝那家刀削面走去,不過他想了想,還是往下壓了壓自己的斗笠,沒打算告訴洛湘竹自己的身份……是想以旁觀者的身份旁敲側擊問一問這位郡主到底是如何看待‘趙無眠’的,畢竟慕璃兒誤會自己是湘竹夫君這事,說小不小,說大,還真挺大的。

  洛湘竹自從與慕璃兒離開太原后,便自太原往北而行,沿途每座山,每個城都近乎去了一遍,算是以腳踏足晉北各地,也見識了一番晉北風光。

  不過洛湘竹對此并不感興趣……她天生啞病,又有一番能感知九鐘的本領,所以從小燕王就帶著她東跑西跑,如今這么多年過去,大離境內大部分地方都有她的足跡,可不就對這事兒興致缺缺嗎……

  不過一路行來,愈發靠近北地,便能見到越來越多的難民……戎族來勢洶洶,大離抵御他們,也沒那么輕松寫意。

  住在邊關附近的百姓便流離失所,往南邊逃難,而后慕璃兒機緣巧合下,又是察覺本我堂在此時居然還想著搞事。

  他們扮成大夫,樂善好施的員外地主,亦或是什么寺廟佛陀蠱惑難民心智,將這些居無定所的難民作為隨處可丟的爐鼎用,偶爾見到天賦不錯的便吸納入宗,借此擴大勢力范圍,也不知謀求什么。

  慕璃兒孤身一人一劍接連搗毀數個本我堂窩點后,才輾轉帶著洛湘竹來至忻州,這便被小西天的玄滄師太邀請而來,共同對付本我堂……反正去哪兒找九鐘不是找啊,遲早要來忻州一趟,慕璃兒自然順勢答應。

  也算是給了洛湘竹點休息時間,這些天跑東跑西,風餐露宿,她會點武藝,但不多,體力自然談不上好,早便累趴了,只是性子溫柔乖巧,才從未抱怨過。

  如今來了七賢街,慕璃兒在白首樓開會,她便帶著護衛出來吃頓刀削面……洛湘竹小時候來過忻州,燕王曾帶著年幼的洛湘竹吃過這家店的刀削面,如今十幾年過去,洛湘竹還記得這里的味道。

  如今故地重游,算是懷念懷念曾經。

  慕璃兒便派了一眾高手貼身保護她,旁邊那位中年婦人乃是劍宗護法柳葉琴,實力高深,頂級宗師,慕璃兒拜入劍宗時,先前五年便是在她的座下習劍……所以柳葉琴也算是慕璃兒的授業恩師。

  洛湘竹吃著熱氣騰騰的刀削面,想對柳葉琴說這個刀削面的味道真的很好,香極了,與十幾年前一模一樣,您別光顧著警戒了,快吃吧。

  不過這段話有點長,她得從取出貼身紙筆寫好一段話……不過寫就寫,她早就習慣了。

  柳葉琴望著這位燕王長女忽的掏出紙筆,眉梢微挑,卻也沒開口多問,而是依舊冷冷打量著四周,等洛湘竹寫好示意給她看,柳葉琴的面色才緩和下來,柔聲道:

  “郡主先吃吧,我等在此地商討大事,雖沒有過分張揚,卻也不曾掩人耳目,本我堂的賊人隨時有可能出現在附近,還是當小心為妙……我不餓的。”

  洛湘竹歪頭想了下,只好加快吃面的速度,不過她身前一伙兒也來吃面的江湖客卻是開始談道:

  “趙無眠夜闖大內,挾持皇后意圖行刺,如今京師封城,刮地三尺,也不知抓到他沒有。”

  “誰知道呢,就算抓到了,等消息跨越千里傳到忻州,也得三四天之后了。”

  洛湘竹吃面的動作微微一頓……趙無眠的消息,她近來都快聽的耳朵起繭子了。

  只不過忻州可沒有晉王那種享受八百里加急傳遞情報的待遇,所以無論是忻州江湖還是洛湘竹本人,都只是聽聞趙無眠行刺皇后,逃出大內,而后京師封城的消息便沒有了。

  洛湘竹想著還有點心情復雜,趙無眠此人挾持她給晉王出餿主意,導致晉王的千里馬被他當街搶走,害的晉王顏面盡失……這其中明顯有一部分責任在她。

  而趙無眠入宮挾持皇后,意圖行刺,更是有謀逆之圖。

  雖然洛湘竹心底里其實很佩服趙無眠此舉的膽氣,但這些事若是沒個能讓人信服的理由,便可一舉敲定趙無眠其實就是一個大逆不道的反賊。

  畢竟他把晉王和皇后都給惹了個遍,明顯不像安分守己的大離‘良民’。

  但趙無眠在與她交流時的溫柔耐心,與那封信中娓娓道來的話語,總是讓洛湘竹心底覺得,此人其實算不得惡人。

  不過趙無眠行刺皇后這事一出,那任由洛湘竹怎么把他往好的想也不成。

  一方是自己的親叔,一方是挾持自己的反賊,該站在誰那邊,根本就一目了然,洛湘竹也只能當趙無眠此前的溫柔耐心,都只不過是他用以騙人的手段,也就是偽君子……行走江湖,這種人也很常見,洛湘竹幼時走遍天下,什么樣的人都見過,對此也不陌生。

  但偏偏慕璃兒曾問過她,趙無眠是否是她的情郎……這可把洛湘竹弄得手足無措,面紅耳赤,連連否認。

  想知道慕璃兒為何要這么問,她也只是略顯尷尬地擺擺手,說自己誤會了,后將此事解釋清楚,慕璃兒又對她說趙無眠此人身份不同尋常,但總體而言與我們是站在一起的……屬于友軍。

  但問及具體原因,慕璃兒又三緘其口,不肯同她講……當然不能說,趙無眠護送洛朝煙事關重大,而慕璃兒又極為欣賞趙無眠此人,心底還存著要是哪天洛朝煙被殺了,萬事休矣,就連忙把趙無眠綁回燕云護佑的念頭。

  所以不愿讓更多人知曉趙無眠是‘護龍使者’,便是慕璃兒自己的‘私心’……畢竟知道這事兒的人越多,萬事休矣后護佑趙無眠的難度就越大。

  因此沒有必要,慕璃兒自然不會將這話往外傳……即便是洛湘竹也不例外。

  所以洛湘竹心底才會極為復雜,一方面外界所有的信息都表明趙無眠此人乃是亂臣賊子,挾持她導致晉王千里馬當街被搶這事,更是罪不容誅,但另一方面,慕璃兒又很信任他,洛湘竹心底也覺得他不太像惡人。

  少女心緒,非一言兩語能夠說清,洛湘竹也只能先相信慕璃兒的話,認為趙無眠做這些事,應當有些內情,不過該提防還是提防,該防備還是防備,說不定是慕璃兒也被趙無眠給騙了……

  柳葉琴瞧見洛湘竹一聽這兩個江湖客提起趙無眠便神情不對,還以為她是有點擔憂這亂臣賊子,便微微一笑,安慰道:

  “郡主可是在怕趙無眠?他不到一個月便對晉王,皇后出手,明顯與皇家不對付,郡主身為燕王長女,說不定也在他的目標之中,此刻提防些倒也正常,不過郡主大可放心,你在此地便無人膽敢對你出手,便是趙無眠出現在此地,也定叫他有來無回。”

  洛湘竹微微頷首,放心了些,便在此時,踏雪而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洛湘竹與一眾護衛聞聲看去,只見一位斗笠刀客身著青衫,手肘略顯隨意地搭在腰后斜跨的橫刀之上,走姿平穩,氣質灑脫,走在雪幕中,其實還有點出塵的魅力。

  但柳葉琴與護衛們均是心底微凝,在場幾人都是高手,單看走姿便知此人強得可怕,眼看這人朝刀削面館而來,均是不著痕跡握上兵刃,心底凝重到了極點。

  洛湘竹看不透斗笠刀客的武藝,只覺得這人走起路來有幾分熟悉,但細細回想,又想不出這人究竟是誰。

  眼看刀客距離此地愈發接近,柳葉琴的額前都浮現了一絲細汗,氣氛凝而不散,僵硬肅殺。

  洛湘竹都不敢嗦面了,有些怕怕地把臀兒往椅子后挪了挪。

  便在此時,那刀客從懷中取出‘此間劍’劍令,“諸位勿怕,我也是劍宗之人,瞧見湘竹郡主如此坦然坐在此地吃飯,有點心憂她的安危,才來此一觀。”

  趙無眠為了防止慕璃兒認出自己,用‘傳音入密’的法門,刻意改了自己的聲線……畢竟‘傳音入密’本就是內息在喉間流通的秘法,這用法也算是開拓了,只不過目前趙無眠還做不到模仿他人聲線罷了。

  ‘此間劍’劍令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輕舒一口氣,這令牌乃是慕璃兒的貼身令牌,整個劍宗只有一枚……若是被搶,慕璃兒當即就會書信通報全宗上下,如今慕璃兒既然沒有如此做,那就只能證明這位刀客的確與慕璃兒有極深的關系……都深到慕璃兒把令牌都交給他了。

  柳葉琴長身而起,站起身微微拱手,態度冰冷,“慕劍主的劍令不是沒有仿制的可能,我想檢查一下,可否?”

  青衫男子微微頷首,拋出劍令。

  柳葉琴接過,上下打量一眼,又細細摩挲片刻,才終于露出笑容,卸下心防,將劍令拋回給趙無眠,“劍令不假……敢問閣下何許人也?我入劍宗三十余年,從未見過閣下這般高手。”

  “受慕劍主所托,外出執行機密,此刻人多眼雜,不方便透露……”

  柳葉琴柳眉輕蹙,出于謹慎剛想繼續追問,便又聽趙無眠道:“平陽分舵的舵主楚長東應該提起過我。”

  此話一出,柳葉琴才恍然大悟……楚長東的確將小西天的事簡短概括了一下上報給了劍宗,說過慕璃兒在外收了名弟子,武藝高強,刀法入神,還賜了他劍令,只是沒提那位弟子的姓名與各中敏感細節,說是機密。

  如此看來,那位慕璃兒新收的徒兒,便是這位了?

  男性,年輕,使刀,執行機密任務,武藝通神……特點都對上了。

  那這是自己的徒孫啊。

  柳葉琴頓時便樂了,連連朝趙無眠招手,“來來來,這邊坐,吃飯了沒有,為師給你點份刀削面?”

  趙無眠與洛湘竹均是微微一愣,這半老徐娘怎么突然對他這么親近……不過趙無眠也樂于如此。

  他在洛湘竹對面坐下,微微搖頭,“不了,我有些事想問湘竹郡主,問罷便去白首樓尋慕劍主。”

  “什么慕劍主,你該叫師父。”

  “嗯……我待會就去找慕師父。”

  柳葉琴又指了指自己,笑吟吟道:“喚我一聲師祖聽聽。”

  “嗯?”趙無眠打量了眼這位半老徐娘,猜出了她的身份,便無奈道:“師祖。”

  柳葉琴頓時更樂了,笑嘻嘻的。

  而后趙無眠才將視線投向洛湘竹,斗笠微斜。

  洛湘竹坐直了幾分,眼神帶上幾分嚴肅,雖然不知道柳葉琴為何讓趙無眠如此稱呼,但她如此說,那多半錯不了。

  所以這位斗笠客,算是自己的師弟……自己是她的師姐,自然該有師姐的威嚴。

  卻聽趙無眠開口便問:“湘竹郡主可是認識趙無眠此人?”

  洛湘竹微微一愣,搞不懂這位小師弟問這作甚,但師姐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所以她將自己面前的小碗往旁邊推了推,取出紙筆,認認真真寫道:“認識……怎么啦?”

  寫罷,洛湘竹還沒給趙無眠看,又連忙在紙上補充道:“師姐是啞人,不會說話,只能如此交流,莫怪。”

  她擔心趙無眠等的急,寫的匆忙,但抬眼一看,只見趙無眠并未催促,只是靜靜等著她寫完,見她收筆,才投來視線看她寫了什么。

  洛湘竹微微一愣,這幅耐心的模樣,加上有些熟悉的身形,讓她想起了趙無眠。

  不不不,趙無眠此刻還被封鎖在京師,自己這位小師弟怎么可能是他。

  趙無眠微微頷首,解釋道:“曾聽師父提起過他,而趙無眠此人當街奪馬,行刺皇后,聽說還與幻真閣和太玄宮有點不清不楚的牽連,我想抓他……”

  說著,趙無眠壓低聲線,用‘傳音入密’的法門道:“師父曾言,湘竹郡主與趙無眠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糾纏,接下來我想去緝拿趙無眠此賊,若是湘竹郡主與他確實有染,那我便不去了……郡主放心,此乃傳音入密,不會害了你的風評的。”

  洛湘竹略顯錯愕,而后聽聞是‘傳音入密’才放下心來,轉而在紙上寫道:“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若師弟想緝拿他,盡管施為……”

  而后洛湘竹想起了慕璃兒曾言趙無眠是友軍的事,好像也不能隨便讓師弟給他抓了,便又寫道:“不過他能自大內沖殺而來,定有一身高強本領,你待會兒既然要去尋師父,便問問她的意見。”

  趙無眠見狀,微微頷首,那看來就是誤會了,待會兒再去問問慕璃兒,雙重保險,這事兒估摸也就翻篇了。

  念及此處,趙無眠才長身而起,朝周圍拱了拱手,轉身正欲離去。

  洛湘竹由此瞧見趙無眠斜跨在后腰的橫刀,雖用黑布包著刀鞘,但刀柄露在外面。

  洛湘竹眼里先是浮現幾分困惑,繼而她的瞳孔便頓時瞪大。

  無恨刀,乃先帝當年靖難時期所用佩刀,但他登基為帝后,便將此刀放在太極殿下,從未外出示人,因此見過此刀的人并不多,即便是當年靖難之役的參與者,如今過去十七年,也忘的差不多了,更何況,這刀很有名,仿制者不計其數,在一眾贗品中,自然少有人能認出真品。

  但洛湘竹曾去大內住過一段時間,親眼見過此刀,她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她無比確信,這就是當年擺放在太極殿下的無恨刀。

  而用此刀者,江湖人盡皆知……趙無眠自太極殿下,尋得無恨刀,挾持皇后,自萬千禁衛中沖殺而出。

  洛湘竹嬌柔的神情頓時帶上不可置信與驚駭,這,這位忽然出現的刀客,就是趙無眠本人啊!

  洛湘竹的心尖兒頓時緊緊繃住,戒備謹慎到了極點,內里的貼身衣物更是一瞬間被冷汗浸濕。

  無論慕璃兒的說法是什么,只要她給不出具體緣由,那根據趙無眠所行之事,洛湘竹都該萬分防備。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會在此地見到趙無眠這挾持過她的亂臣賊子。

  便在此時,刀削面館前,小跑著來了一位身著布衣木釵,懷里抱著個小包裹,面色懇求,渾身是雪的年輕女子。

  她先來到距離面館門口最近的兩個江湖客前,怯生生地小聲問道:“敢問兩位大俠,可是要去雁門關的俠客營?”

  俠客營,就是邊軍將士專門為想要外出抵御戎族的江湖客設立的地方……江湖客空有武功卻無軍紀,不適合入伍砍殺,只得在俠客營的集結下,執行外出破壞后勤,刺探情報之類的工作。

  那兩位江湖客也知道,瞧見布衣女子神情懇求,又打量了眼她平平無奇的外貌,而后才道:“是有幾分想去俠客營抵御戎族的意思,不知姑娘是想……”

  那位女子神情一喜,但即便如此,嗓音還是柔柔弱弱的,她驚喜到說話都有點結巴,

  “小,小女家住蒲州,六月與我家相公成親,而他曾在江湖學得幾年武藝,小有名氣,名喚程大河,是用刀的,很厲害!他聽說了戎族正在扣關的事,三個月前就啟程去了俠客營,往常他每個月都會給我寄信,說是自己割了幾個戎族的耳朵,領了多少賞錢,

  去時,我家屋前的梅花正好大開,但如今梅花都落光了,也不見他回來,這個月也沒寄信……”

  說著,這位看上去和蘇青綺其實也差不多大的程夫人語氣便低沉下來,“小女擔憂他出事,又想到他去時,甚至都沒有帶一件厚實的衣裳,便縫了幾件衣服……便希望二位大俠去俠客營時,能否將這包裹送給他……”

  說著,程夫人雙手遞上帶有補丁的小包裹,勾出一絲討好似的笑容,“我家相公寄來的賞銀,我都存著,有四十兩銀子,都在包裹里,如今盡數送給二位大俠,只求大俠能將衣物送給我家相公,再讓他給我回一封信,讓小女知曉他還活著……”

  四十兩銀子,專門跑二百多里去一趟俠客營,找到可能已經遭遇不測的程大河,期間或許還要去關外和戎族廝殺……這顯然不是一筆好買賣。

  因此兩個江湖客微微揮手,“夫人還是另尋他人吧,我們武藝不佳,其實也沒那么想去俠客營。”

  程夫人聞言,頓時神情微變,眼眸浮現幾分霧氣……不過她是從蒲州一路北上,來至忻州,已經跑了百里路,明顯是一路問,都慘遭碰壁,才會自己來跑到這來。

  如今再度遭到拒絕,她也只是默默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擠出一抹笑容,朝兩位江湖客行了一禮,正欲離去,繼而便瞧見剛剛站起身的趙無眠,心底泛起一絲希望,而后又想到自己已經來了忻州,再跑二百里就能去邊關……

  就算繼續問,多半也只會碰壁。

  她微微搖頭,收回視線,轉身便踏入雪幕中。

  不過趙無眠瞧她看來,便是道:“我可以幫你送去。”

  程夫人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洛湘竹正欲悄悄寫字,告訴柳葉琴此人乃是趙無眠,聞言也是略顯錯愕,抬眼看來。

  卻聽趙無眠道:“你沒習過武,一介女流,想從忻州去邊關,得跑二百多里路,姑且不論你路途中會不會碰見土匪,單單你的身體就撐不住……正好我要去邊關一趟,便替你送過去吧。”

  程夫人滿臉不可置信,甚至在想趙無眠是不是想拿了行囊里的銀子便將此事拋于腦后。

  說著,趙無眠右手肘倚在橫刀上,向前幾步,左手接過小包裹,稍微掂量了下,而后問:“程大河多高,長什么樣?用什么刀?有什么特點都同我講講。”

  說罷,他又從包裹里取出那四十兩紋銀交到女子手上,“程大河用命換來的銀子……夫人還是拿來修繕修繕家中家具,亦或是給自己買幾件首飾吧。”

  聞聽此言,那程夫人直勾勾盯著趙無眠看,眼睛瞬間就紅了,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她語氣哽咽,結結巴巴說完了程大河的特點,才帶著哭腔,委屈問:“少,少俠為何幫我?”

  “家妻估摸與你一般大,夫人讓我想起了她。”趙無眠微微一笑,將包裹背在身后,而后又道:

  “何況我本就打算去邊關,此事不過順手之義,無傷大雅,只是去邊關前,我還有私事要處理,可能要遲幾天,可否?”

  程夫人連連搖頭,淚如雨下,鼻子通紅,“少俠肯幫忙,已是莫大恩情,遲幾天,早幾天,盡力而為便好。”

  趙無眠又道:“夫人帶著銀子回蒲州去吧,否則程大河的信到了,你卻不在,那該多糟糕。”

  話音落下,趙無眠轉身而去,出了面館,踏進雪幕與夜色之中,踩雪而行。

  那程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呆滯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什么,大喊著問道:“敢問公子名諱?等我家相公回鄉,定帶著他登門拜訪。”

  “天下有心人,皆是無名氏……等程大河回來,你與他安心生活便是,無需拜訪。”

  此話落下,趙無眠已消失在雪幕間。

  趙無眠自然不可能在洛湘竹面前報出名字,此時也沒必要用假名。

  柳葉琴望著趙無眠離去,眉眼間浮現幾分贊許,而后便瞧見身旁的洛湘竹呆滯著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她卻是握著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柳葉琴還以為洛湘竹是有話說,便湊上去看,“郡主想說什么?”

  洛湘竹回過神來,卻是連忙用下手捂住紙上已經寫下的‘此人是趙無眠’六個字,而后匆忙站起,將手上白紙揉成紙團。

  “嗯?”柳葉琴一臉茫然。

  卻見洛湘竹眸間不知怎么帶著幾分霧氣,而后思索片刻,又掏出一張新紙,寫道:

  “師弟要去白首樓尋師父……我們也跟過去吧,我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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