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塔最高層,只是一間占地面積還不足20平的小房間。
墻壁點著燈火,昏黃光線充斥屋內。
正中搭建木質展臺,真珠舍利寶幢便立于其上。
寶幢形似木質寶塔,整體色調偏紅,其上點綴著無數晶瑩剔透的舍利子,還有水晶、瑪瑙、琥珀以及趙無眠也認不出的材料。
它既沒有遍體金光,也無什么異象,若是放在街上打眼瞧去,任誰看了也只當它不過是一件造型華麗繁瑣,價值不菲的工藝品。
展臺旁,還盤腿坐著三位灰袍僧人,臉上皺紋橫生,閉目修行,看年歲,估摸是觀云舒的祖師,類似于宗門守護神這樣的存在。
能坐在此地貼身感悟,顯然也是在保護九鐘……這三人定然是武魁之境。
此前蘇青綺說過,江湖上活躍的武魁級別高手其實還不到二十人,但如今看來,這個人數應該還是要多一些,不提皇宮大內,但論三大派內,如這三位灰袍僧人的守護神加起來一定也超過十人……這些人只是不在江湖游走罷了。
他們瞧見趙無眠,睜開雙眸淡淡打量他一眼,便又默默閉上眼睛,云淡風輕又清高獨立。
趙無眠還沒多打量幾眼,懷中貼身攜帶的舍利子便忽的發出紫芒,乃至直接飛出,在空中咕溜溜轉了個圈,便朝真珠舍利寶幢徑直飛去。
趙無眠眼疾手快將其抓住,略顯尷尬看向洞玄。
畢竟這是觀云舒偷偷摸摸送給他的,就好像小媳婦從娘家偷了一條荷花送給丈夫,結果被老丈人當場發現。
“不礙事,云舒早已如實告訴了貧僧,何況貧僧之前也說,無論云舒做出何等決斷,我等都不會阻攔。”洞玄微微一笑。
趙無眠將舍利子又塞回懷中,“因為她是方丈閨女?”
洞玄微微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原因,而是指向真珠舍利寶幢,介紹道:
“寶幢分須彌座、佛宮、剎三個部分,須彌呈八角形,上有一條滿身綴珠如銀鱗的九頭龍;佛宮在須彌山的頂端,宮外刻有八大護法天神,宮內則為碧地金書八角經幢;佛宮上部為剎,剎頂乃是小西天開派祖師的舍利子,舍利子兩側用銀絲纏繞,亮光閃閃,意示‘佛光普照’。”
趙無眠察覺出幾分不對勁兒,“真珠舍利寶幢簡直就是為你小西天量身訂做一般……”
想著,他心底微微一跳,猜測道:“九鐘,該不會就是此世的‘道’,亦或是說是法則,規則之類的具象化身吧?”
他接著道:“倘若如此,那小西天對觀姑娘如此,嗯……溺愛,是不是就是因為觀姑娘和真珠舍利寶幢有什么玄而又玄的聯系?例如她出生時天降異象,真珠舍利寶幢也隨之佛光逸散,小西天諸位高僧均看出她就是千年不遇的佛門圣女,日后可執掌真珠舍利寶幢力壓一世,獨斷萬古之類的。”
聞聽此言,洞玄的眼神古怪了幾分,“嗯……少俠聰慧過人,的確有可能是這么個說法,但現實并非如此,自我寺執掌真珠舍利寶幢后,它從未自發任何異象,而洞文師兄也從未提及過云舒降生時有什么所謂的天降異象……”
趙無眠閉嘴,默默看著天花板上的彩繪……叫你平時看那些,現在什么圣體圣女入腦了吧?
洞玄微微搖頭,接著道:“真珠舍利寶幢千年前并不是這般模樣,只是小西天先代祖師得到后,以寺內數十代高僧舍利為引子,施以秘法,將其與小西天地脈相連……在這片土地上,以秘法驅動,便可借助真珠舍利寶幢之威移山填海……”
“當真如此?”趙無眠略顯錯愕,這TM都到修仙那個層次了吧?
“近百年沒有施展過,貧僧也不知,料想沒有那么夸張,但開山裂石還是可以做到的,九鐘本就是天地造化之物,我等也只是以獨特法門以此調度罷了。”洞玄微微搖頭,“地龍翻身,萬人殞命,江河呼嘯,黎民失所,所謂開山裂石,在真正的天地之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過,真珠舍利寶幢于佛門真正的益處,并非如此。”洞玄將玄思直接拋至展臺旁,語氣冷了下來,“玄思勾結冬燕,出賣本寺,意欲爭奪寶幢……這便是他日思夜想的東西,如今近在眼前,玄思也算是求仁得仁,還望各位先輩好生看管,待明晚貧僧再來問訊。”
幾位灰袍僧人淡淡瞥了眼昏死過去的玄思,淡淡頷首,一句也不多問。
趙無眠看向洞玄,等著他給個解釋。
“少俠來此,可能感知到自己身體內好似缺失了什么?”洞玄彈去僧袍灰塵,轉身推開窗戶,站在窗前,負手而立。
趙無眠微微頷首,來至洞玄身邊,視線透過窗戶看去,看見銀河璀璨,月光鋪灑,山下便是萬家燈火。
“真珠舍利寶幢可祛除邪祟蠱毒,世人皆知。”洞玄望著琉璃塔下,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
“人的欲望,在真珠舍利寶幢看來,也是邪祟。”
趙無眠微微一怔,錯愕看向洞玄。
晚風拂過,吹動燈火,洞玄臉上忽明忽暗,他的表情波瀾不驚,低聲道:
“祛除人之本欲,以達靈臺清凈,心若琉璃,完美符合我等佛家的‘釋’字,因此貧僧向來認為,并非小西天在千年前奪得了寶幢,而是寶幢選擇了我等……這既是因,也是果。”
趙無眠回首看了眼玄思,沉默片刻后道:“他只消感悟一天,便可清楚心中邪欲,到時候便能有問必答?”
“有問必答倒是未必,但沒了欲望,萬事無所求,冬燕事成亦或不成,于他而言都不甚在乎,那如實回答的可能性自然也便最大。”
“原來如此……其余九鐘也有類似效用?”
“不知。”
洞玄表情復雜了幾分,嗓音依舊低沉,“洞文師兄入寺后,不久便遭遇靖難之役,寺內不少高手插足其中,殞命者多矣,而天下紛亂,江湖夜雨,唯有武力才是一切,佛法便是再高深,在江湖也無甚用處,師兄那時便于寶幢旁閉關多年,待出關時……”
洞玄微微一頓,而后繼續道:“溝通天地之橋,達武魁之境,但他已經活得不再像個人。”
“靈臺清凈,心若琉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豈不就是你們佛家追求的至高心境?但洞玄大師似乎并不希望洞文方丈的人欲被清除。”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少俠也是修佛的好料子。”洞玄略顯錯愕地看了趙無眠一眼,而后輕笑一聲,問道:“少俠可愿祛除自身欲望?”
趙無眠搖頭,“我又不是修佛的。”
“正是。”洞玄眉眼低垂,望著琉璃塔下的紅瓦建筑,“少俠不是修佛之人,卻也知此等心境乃是佛門苦苦追尋千年的境界,我等自然也明白……
……但修佛修了一輩子,當真正修到頭后,洞文師兄便后悔了。”
洞玄嗓音低沉,帶著幾分迷茫,“他說,他現在望著云舒的臉,內心已經沒有任何舐犢之情……他不愛自己的女兒了。”
聞聽此言,趙無眠不由默然。
洞玄則繼續道:“如今嫡公主之事惹得天下紛亂,但今時不同往日,靖難之役后的小西天,人丁稀少,翻遍全寺,武魁境界的高手只有三位先輩,宗師也是一只手都數得過來,而此刻,小西天內有師兄,有我,還有十余位曾感悟過寶幢,距離武魁只差一絲的宗師……
……此刻的小西天,已經不再需要門下弟子放棄人欲,換取實力。”
趙無眠心中了然,難怪小西天被人欺負到頭上也是如此的淡然清高……小西天高層因為當初的靖難之役,大部分都感悟過真珠舍利寶幢,如今恐怕早就沒了正常人的感情。
“洞玄大師也是如此?”
“我并沒有在寶幢前感悟太長時間,比起師兄,還是要稍好一些的,至少倘若被我知道云舒未來想嫁給你,我第一反應一定是白菜被人拱跑了的怒意。”洞玄負手而立,淡淡道。
“嗯……”趙無眠扯開話題,“這就是你們不允許觀姑娘接觸真珠舍利寶幢的理由?”
洞玄面上泛起一絲追憶的笑容,
“云舒是小西天最特別的弟子,比起修佛,她其實更適合修道,她不在乎殺人,做事只求念頭通達,想干什么干什么,在她五歲時,在街上瞧見賣豬肉的,便想嘗嘗,她告訴了洞文師兄,師兄嚴辭告誡她,修佛不可吃肉,她不管,她就要吃,便自己拿石子打了只鳥,拔了毛,烤著自己吃,嗯……好像是一只雪梟吧。”
趙無眠:“……”
“但她手藝不好,烤的極為難吃,她自己也不想吃的,但又不想浪費,于是用木棍穿著鳥肉,邁著小短腿將小西天跑了個遍,問寺中弟子吃不吃……”
趙無眠不禁笑出了聲,“是她的做派……然后呢?”
“然后,我們怎么可能讓寺中弟子也犯戒?”洞玄哈哈大笑,而后搖搖頭,道:
“師兄,我,還有師妹,我們三人將其分著吃了……比起浪費食物讓云舒傷心,自然還是我們犯戒更容易讓她接受……不過那鳥肉的確難吃,不僅烤焦了,還連一點佐料都沒放。”
“師妹?”
“她叫洞真。”洞玄回憶少許,仰首望著天空,
“云舒十歲時,她帶著云舒游歷全國,而后在西涼遇見她入寺前的仇家,被他們暗算,殺了……云舒那時候被她提前藏在小船里,順著黃河一路流至晉地,這才僥幸逃了回來。”
洞玄沉默片刻,才繼續道:“而后云舒修行一年,才十一歲的年紀便提著劍,去西涼滅了仇家滿門,殺了一百四十四人,無論男女老幼,未曾留下一個活口……那便是她第一次殺人了。”
“自那之后,下一輩的弟子,便以‘真’字命名。”洞玄伸手按向窗沿,長舒一口氣,望著星空低聲道:
“洞真師妹死前常對洞文師兄說,萬萬不可讓云舒參悟真珠舍利寶幢,多可愛的娃娃呀,若是成了心底沒有一絲感情的鐵人,那她就帶著云舒還俗。”
洞玄搖搖頭,面容苦笑,嗓音沙啞了一絲,“如今,即便云舒當真參悟了寶幢,洞真師妹也不會帶她去還俗了。”
說罷,洞玄再度沉默。
少頃之后,他才無奈中帶著笑意道:“但我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修佛可以,但修佛修成沒有感情的鐵人,不行……無論是師兄,我,還是師妹,亦或是寺內所有參悟過寶幢的大師,均是這樣想的……
……要讓云舒活得像個人,要比我們這些用寶幢突破的鐵人更加像一個人,她要有自己的七情六欲,開心也好,難過也罷,日后若是遇見心儀之人,即便不還俗,我們也由她嫁人,若是想犯戒,那盡管犯就是了……
……所以無論她想做任何事,我們都不會反對。”
趙無眠靜靜聽著,忽然間,下方有顆石子射來,他本能地伸手抓住,而后探出上半身,朝琉璃塔下看去。
卻見觀云舒正一個人站在琉璃塔前方的大殿頂端,仰起首看他,精致動人的俏臉還是一如往日那般淡漠,只是依稀可以見到眉梢眼角有些絲絲怒意。
洞玄也瞧見了觀云舒,無奈笑道:“你站在窗前這么久,居然都沒瞧見她,云舒便有些生氣了,這才扔顆石子提醒你。”
趙無眠舉起右手,朝她揮了揮,而后手做喇叭,喊道:“你怎么沒有回去——”
聲音傳了很遠,觀云舒雙手背在身后,小臉仰得很高很高才能與趙無眠對上視線。
她沒有說話,只是招了招小手,示意趙無眠盡快下來。
洞玄輕笑著搖搖頭,轉身朝玄思走去,嗓音帶著幾分笑意傳來,“去吧,切記,莫要告訴她真珠舍利寶幢會祛除人欲……”
“不能讓云舒猜出來,她的親生父親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