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眠離開太極殿,來至方才進內門的城墻邊上,馬車內的額日格與烏爾吉已經被關入天牢,徒留一座空蕩蕩的車架與孤苦尼姑。
尼姑坐在車架外的木臺,雙腿懸空,規規矩矩并在一起,膝上橫放無恨刀,手里則拿了塊柿餅,看樣子已經吃了一半,視線正望著高高的宮墻,也不知在想什么。
“觀姑娘,一切順利,不日我就得浪跡江湖,做個浪客……我江湖經驗淺薄,日后還希望你能多照拂照拂。”
熟悉的嗓音響起,觀云舒聞聲看去。
趙無眠飛身而來,站在車架旁,微微仰首,望著觀云舒的俏臉,笑道。
觀云舒望著趙無眠的眼睛,而后咬了口柿餅,默默咀嚼,眼底稍顯復雜。
趙無眠當真要把弒君的名頭背在頭上,浪跡天涯?那他這一個多月,受的苦頭又算什么?
不過事情已經做了,這是趙無眠的選擇,觀云舒也不會多問,她一邊咬著柿餅,一邊道:“此事了結,你我已經沒有合作……再想讓我幫忙,可得付出點什么代價。”
“例如?”趙無眠含笑問。
“當初不是給你一串佛珠?再有事請我幫忙,那東西便夠。”觀云舒將手中柿餅吃干凈,又取出手帕擦了擦小手與粉唇,慢條斯理道。
“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
趙無眠取出佛珠,癱在掌心,遞給觀云舒。
觀云舒微微一愣,稍顯錯愕,而后露出一抹笑意,抬手接過佛珠,微微仰了仰下巴,“一直隨身攜帶?有什么請求,說吧,但你若是提什么讓我給你當幾年保鏢,對你貼身不離,那我可不允。”
“方才你吃的柿餅,給我一塊。”
觀云舒疑惑打量趙無眠一眼,而后從懷中掏出錦盒,將其打開,取出一塊柿餅給趙無眠,
“這是我剛入京時,自珍饈閣買的……那兒的點心很受京中夫人小姐喜歡,你的蘇家小姐喜歡吃的翡翠玲瓏糕,便是在那里所買。”
說罷,觀云舒才繼續問:“所以你的請求是什么?”
趙無眠將一整塊柿餅塞進嘴里咀嚼著,“這柿餅不就是?”
觀云舒一愣,旋即平和的神情頓時冰冷,眼神宛若九幽深泉,嗓音更是冷的嚇人,“我給你的佛珠,你就這樣用?”
“不,當然不是。”趙無眠將柿餅吞咽下肚,而后微微一笑,“觀姑娘在生氣什么?”
觀云舒深呼一口氣,壓抑著心中的怒意,“你什么意思?”
趙無眠拍拍手,翻身上了馬車,撩開簾子,“我不善用,你就氣成這樣……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用法了。”
觀云舒眼神冰冷望著翻身走進馬車的趙無眠,聞聽此言,柳眉輕蹙,而后頓時理解趙無眠的意圖……想以此判斷他在她心底重要不重要。
她冷冷一笑,“自作多情。”
趙無眠放下簾子,聲音自馬車內傳來,“是嗎?那觀姑娘是覺得我不尊重你才生氣,還是說,你心底其實也想讓我用這佛珠,請你同我一起做些什么事,例如打著什么幌子,游歷江湖一段時間之類的?”
觀云舒呼吸一窒,剛想脫口而出前者,而后恍然想起……出家人不打誑語。
不合本心的話,那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得。
她默默轉過白皙精致的俏臉,倚靠在木框上,望著前方,下意識小手向下探去取僵硬……但第一下沒握到,愣是小手在身前來回摩挲了下才握住韁繩。
她微微一拉韁繩,馬車便扭轉方向,朝大內之外而去。
觀云舒渾身緊繃,緊握韁繩,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趙無眠待在馬車內,同樣默不作聲,一言不發。
磅礴大雪飄下。
趙無眠如今刺王殺駕,雖說大多朝中重臣都知曉原委,但百姓可不知……此刻他自是不能再隨便拋頭露面,也不能進出大內如若無人之境。
所以才進了車內由觀云舒帶他出宮。
但這種‘正事’,他不提,觀云舒也不提……兩人現在便是再說一句話,恐怕都能被聽出語氣中的不對勁兒來。
車架附近的大內高手與禁衛眼觀鼻,鼻觀心,同樣一言不發,當做沒看見趙無眠……顯然沈逸文曾對他們下過命令。
竹塢湖,除了湖面白霧迷蒙外,與此前并無不同,誰來了也看不出此地曾有七位武魁在此血戰。
歸元真人遁逃,林公公被趙無眠設計誅殺……此事已經暫時落下帷幕。
洞玄大師便盤腿在湖邊竹林坐下,手里輕捏著一片竹葉,眉眼低垂,神情認真,估摸是在琢磨所謂‘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那種佛門境界。
劍宗宗主,也即當代劍魁楚汝舟同樣盤膝坐在岸邊,深紅長劍倚挎在肩前,正望著無邊湖泊,手持酒壺,不時往嘴里灌一口酒。
此地只余這兩位武魁高手,卻是顯得分外沉默。
倒不是這兩人有什么恩怨情仇,純粹就是性格使然。
直到趙無眠與觀云舒踏雪而來,兩人才聞聲看來,有了動靜。
“萬事順利?”洞玄大師露出一抹笑意。
趙無眠頷首,“一切了結,只等朝煙入京……其他三個人呢?”
“許然與蘇總捕已經離去,前去護佑公主入京,至于陳期遠……”洞玄微微一頓,回憶少許,才道:
“他留了話,此次入京圍剿林公公,那許然對他的救命之恩便已償還,而你與蕭遠暮疑似有幾分不清不楚的關系,若來日見面,他欲殺蕭遠暮,而你欲護她……那便無需再講往日情面,全力出手即可。”
觀云舒玉指輕拈著竹葉上的細雪,垂眼望著葉子,也不看趙無眠,口中回答:“江湖,不過如是。”
趙無眠微微頷首,陳期遠與蕭遠暮與殺父之仇,不可能不報。
而蕭遠暮若真是他師父,那趙無眠自然也不可能坐看蕭遠暮被殺。
不過這都是未來之事,眼下這檔子皇位交替之時還沒徹底了結。
“你入了天人合一?”便在此時,盤膝坐著的楚汝舟側眼看來,上下打量著趙無眠,嗓音平淡,卻是稍顯錯愕。
“積累已至,得識本我念頭通達后,也便順其自然,突破關隘。”趙無眠看向楚汝舟。
這位乃是慕璃兒的師兄,按輩分,趙無眠該喚他一聲師叔……不過還是叫他宗主為好。
一眼看去,這人便是一個俊朗的中年男子,很有劍客味兒。
但劍宗宗主當年與蒼花娘娘于渭水廝殺,最終雖已蒼花娘娘敗北而落幕,但那時候,蒼花娘娘剛入江湖,江湖推測她的年紀還不滿三十,而楚汝舟已經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打起來卻只好似比楚汝舟差上一絲,那也是蒼花娘娘的成名之戰。
如今蒼花娘娘正與他結盟,也不知楚汝舟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放對蒼花娘娘的敵意。
正琢磨間,楚汝舟板著臉,淡淡道:“聽你師父說,你沒了記憶?若是如此,你該盡早找回才是,否則恐怕進窺武魁無望。”
趙無眠微微一愣,“為何?”
“若想溝通天地之橋,則需開靈通韻,身合天地,具體操作,各門各派都有所不同,便如我劍宗,專修兵刃外物,到了此等境界,便該問劍于心,而他們小西天,自然便是佛法與武道之結合。”楚汝舟輕彈長劍,劍出三寸,寒光閃閃。
洞玄大師看了楚汝舟一眼,而后微微頷首,“不差,聽起來玄乎,所謂問劍于心,所謂佛法通身,歸根結底,在于你個人,你的道,你的武學之路……等你摸透自己的精神,器量,氣勢等捉摸不透的東西,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道,也算是有了溝通天地之橋的能力。”
趙無眠蹙眉,“單靠修行練武,不足以溝通天地之橋?”
楚汝舟搖頭,“技法,尚且可以修習精進;氣力筋骨,內息精純,可用內外之功,天材地寶日復一日地淬煉,但這只能讓你成為更強的天人合一者,卻不可能讓你溝通天地之橋。”
趙無眠了然,便道:“沒有過往記憶,那我便捉摸不透自己的生平閱歷,為人器量,心中道則……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誰,又何談與天地共鳴,引天地之氣于己身?”
楚汝舟眼底帶上幾分贊許,拔劍出鞘,直至湖內煙雨朦朧,“一葉輕舟,坐劍于水天一色,便是我的道……那你呢?趙無眠,你又是如何?”
趙無眠是如何呢?他其實很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自蘇醒來,他就被牽扯進了洛述之的局中,滿腦子都想著如何破局,而武功不過是趙無眠用以破局的工具,乃外物也,雖然習武勤奮,但不過是精進‘技’而已。
他空有技,而無道……但道,便需趙無眠掌握自己的心,為此,他需要細細刨析自己的過往人生,才能有所悟。
這就是楚汝舟的意思。
這便是有了幾分求仙問道之意……想來所謂集齊九鐘便可羽化飛升,并非虛言。
望著沉思的趙無眠,楚汝舟冷峻不凡的面容浮現一絲笑意,收劍入鞘而起身,“你今后是要入朝為官,還是深入江湖……不關我事,但你既然拜了此間劍門下,便是我劍宗弟子,我一直等在此地,便是為你解惑也,如今事罷,也該去也。”
話音落下,楚汝舟向后飛掠,足間輕點湖面,留下點點水波,便消失在漂泊大雪與煙雨朦朧中。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洞玄自楚汝舟的背影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趙無眠身旁的觀云舒,問:“此事了結,也該離京繼續游歷江湖,大江南北,大離四境,你如今不過踏足晉地與京師二地……”
趙無眠從思考武道中回過神,“這么急?”
觀云舒側眼瞥了趙無眠一下,眼底深處浮現幾分笑意。
這回輪到你急了吧?
她的心情頓時輕快起來,但面上不動神色,保持著一貫的平淡出世,指尖輕輕摸索著粗糙竹葉,低聲道:
“天人關隘已至,卻遲遲難以突破,師父曾言,閱盡紅塵,方有所悟……當初便是因我的‘技’已難有寸進,才出山游歷,如今才過去一月有余,自是不可止步。”
“我的紅塵,沒讓你有所悟?”趙無眠這話很自戀。
觀云舒也想罵他自戀,但細細想來,其實是有的……每每望著趙無眠‘風雪送一人’的背影,她總是心中略起波瀾,好似關隘有所松動,但那個坎,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她也不知這是因趙無眠,還是因其他的什么……缺乏比較對象,因此她接下來想一個人走一走,獨去江湖。
見的人多了,經歷的事多了,恐怕也就能解惑了吧?
不過觀云舒看在趙無眠略顯不舍的神情,還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等公主登基,此事才算了結。”
這話便是指,她會在京中多待幾天。
洞玄大師微微一笑,長身而起,彈去僧袍積雪,便負手越過兩人,“那師叔便先回寺……師兄不在,寺內各中大小事宜,皆由我處理……離不得太久。”
他的身影宛若與天地融為一體,消失在竹林中,只余嗓音在林中幽幽回蕩。
單單這手,趙無眠便知他與這些武魁高手的差距……所謂身合天地,所言非虛。
竹林內頓時只余趙無眠與觀云舒兩人,難言的沉默便開始于兩人周身縈繞。
觀云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往日大大方方,淡然處事,怎么在趙無眠身邊,總是感覺欲言又止,扭扭捏捏?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這一個月,因國本之事總是和他待在一起才會如此?奇哉怪也,還真得離開他,一個人去江湖闖蕩闖蕩,才可知天地之遠,心之所惑。
便在此時,趙無眠從懷中不著痕跡拿出一本小書,輕咳一聲,道:“觀姑娘,這是我在太極殿御書房順的,要不要看看?”
觀云舒眨眨眼睛,下意識先朝四周打量幾眼……武魁們都走了,竹林幽幽,空無一人。
不對,看書就看書,防著其余人作甚?看得又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東西。
她撫了撫自己略帶褶皺的僧袍,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側眼看向趙無眠手里的書冊,“皇帝看的書……給我看看吧。”
趙無眠露出笑容,四處張望一眼,而后尋了個竹林內一處視野不錯的小亭子。
亭內石桌石凳,上面堆著積雪,趙無眠用無恨刀鞘將積雪掃下,又用衣袖擦了擦……以他的實力,不過衣袖輕揮便可用內功掃去積雪,卻還是如此。
望著趙無眠的背影,觀云舒心底沒由來地輕快起來,只感覺眼前幽寂的竹林都增添了不少色彩。
兩人在亭內坐下,將書冊翻開攤在石桌上,腦袋湊在一起看書。
其實,觀云舒并不喜歡看這些閑書,此刻也不想看。
自從上次同趙無眠看過《竹影記》后,她便已經了然……這玩意兒就是用來消遣的東西,對修行,佛法無甚大用。
但觀云舒總覺得,趙無眠做了這么多,最后的最后,居然要流落為天下所不容的弒君者……哪怕這都是做戲被天下人看,她也覺得趙無眠心底恐怕是難過的。
就算趙無眠性情灑脫,并不在乎……但觀云舒替他在乎。
自己真是善解人意,貼心善良……她視線并沒有聚焦在書冊上,默默想著。
雪花紛飛,閑落亭中,少俠尼姑,旁若無人,偶爾看到什么劇情點,少俠便講起笑話,引得尼姑輕笑連連。
距離趙無眠刺王殺駕,已經過去了五天。
短短五天,空氣中還彌漫著年關后點燃爆竹的硝煙味。
漫天飛雪,街上行人紛紛撐著油紙傘,站在道路兩側,眼神或肅穆或輕松或好奇地望著城門方向。
年關后的第四天,正月初四,大離太子洛述之在登基大典,被太玄宮反賊趙無眠當眾刺殺,雖稱用替身生擒趙無眠,但實則真正的洛述之就是死在了殿內……太子在登基時遇刺身亡,連皇帝都稱不上,也便沒什么所謂的‘謚號’。
太子遇刺,皇長孫年幼,無力執掌大局,經由朝中大臣討論,將皇位傳于先帝長女洛朝煙。
這個消息,已經是京師人盡皆知。
百姓們站在街道兩側,便是等著大離江山的新君到來。
在京師城外,便駐扎著五千將士……楚地水師的先鋒部隊。
十萬楚地水師,其實不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趕來京師,然大離皇位空缺已經太久太久,再也拖不得……因此這五千先鋒,只為護送一人盡快趕來京師,以平大局,徹底了結這皇位之爭。
踏踏踏————
清脆而密密麻麻的馬蹄聲自城門外響起。
身著鵝黃武衣的女子,騎馬進京,在她的身后兩側,乃是偵緝司總捕蘇懷曦與楚地都督許然,再往后,便是身披鎧甲,面容堅毅的一眾楚地水師,威風凜凜,氣度鐵血。
那女子一手緊握韁繩,眉似遠山不描而翠,唇若朱砂不點而赤,一雙美目一瞥一眨,便是動人心魄的魅力,騎于前列,身后便是大離兩大武魁與精兵強將,無疑讓女子又多了幾分英姿颯爽與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情。
當街百姓不由呼吸一窒,這就是傳聞中的公主,未來大離圣上?好生漂亮。
洛朝煙領兵入京,便是讓京師百姓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便是今后這大離江山之主……其實她是想低調入京的。
因為此時此刻,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她竟是連找自己想找的那個人都做不到。
洛朝煙保持著身為皇家的氣度,但視線卻是不由自主,朝身后瞥了眼。
在自己的身后,乃至于是自己的身旁,本該有一位江湖客,同她一起入京,一起被京師百姓所知,被他們所打量,欽佩,敬畏。
但此時此刻,她只有她,哦……還有當初趙無眠從太原搶來的千里馬。
那時候搶了三匹,觀云舒一匹,趙無眠一匹,還有最后一匹,便在洛朝煙的胯下。
這是匹小母馬,被洛朝煙一直養在平陽,吃得膘肥體胖,但看上去是很神俊不凡的。
洛朝煙抬手輕撫著座下馬匹鬢毛,眼神復雜。
許然已經將趙無眠的計劃,全權告訴了洛朝煙。
她知道,趙無眠只有刺王殺駕,而后遠遁江湖,才能在不起刀兵的情況下,保她皇位正統,江山穩固,否則謀害親兄的罪名一旦扣在她頭上,指不定要給這天下帶來多大的動蕩。
當初就算是洛朝煙的父皇,也不敢殺那個刺殺親叔的失德天子……至少名義上不敢。
洛朝煙抿了抿粉唇,默然不語。
靠著趙無眠的犧牲,回京當了皇帝,真的值得嗎?
任誰都要覺得值得,反正只是做戲給天下看,又不是真的要追殺趙無眠……但這刺王殺駕的罪,一樣是要跟著趙無眠一輩子的。
所以洛朝煙覺得不值。
她心底深處,甚至不愿回京。
便在此時,她注意到街邊一道人影。
一位穿著竹紋青衫,背披狐裘的江湖客站在人群中,并不惹人注意。
他腰后斜挎著橫刀,身后背著用黑布包裹的長槍,戴著斗笠,一手撐著油紙傘,另一只手略顯隨意地搭在腰后橫刀刀鞘上,大雪落在傘面上堆積,偶爾江湖客手腕微動,積雪便順著傘骨滑落,垂成四散雪霧。
江湖客微微抬首,斗笠輕斜,洛朝煙與他隔著滿城大雪對視。
呼呼呼————
冷風吹拂而過,在地面上掀起幾縷雪霧。
一如當初在秦風寨的那晚。
那個乞丐夸他‘公子明昭,請護我回京’。
那個難民為了自保,連忙拒絕。
而現如今,‘乞丐’回京了,但她又不想回京。
而那個只想自保的難民呢?卻是主動擔起了刺王殺駕的罪名。
洛朝煙的眼角忽的一酸。
江湖客站在人群中,望著洛朝煙,似是察覺到自己若繼續在這里待下去,那洛朝煙定給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哭出來不可。
洛朝煙當初被追殺不哭,自己被親兄長算計后也不哭,如今在大街上見到了這個江湖客,便要哭了?
江湖客也沒料想此點,于是他便轉身離去。
天子可不能在百姓面前痛哭流涕……不然多丟人啊?洛朝煙又是姑娘家,臉皮薄。
天子入京,街上的人群,都巴不得在離近一點,近一點,都在往人群中擠……唯有這個江湖客,他一個人向外走去。
多像當初她在平陽鳳凰山上,望著趙無眠一人一馬,逆著人流在風雪中離去啊。
那個時候,趙無眠為了追查冬燕,決意踏入京師那等龍潭虎穴,結果身負重傷,若不是沈湘閣與蘇青綺搭救,命都要丟在此地。
那現如今呢?
又是這樣?還是這樣?
洛朝煙想看著江湖客的背影,但馬匹是在一直向前走的,她的小臉由目視前方很快便成看偏頭望著斜后方。
許然在身后小聲提醒,“注意氣度,你從今日起便是大離天子。”
大離天子?
聞聽此言,洛朝煙忽的勒馬,停在街道上,身后兩位武魁與一眾將士也是勒馬,略顯錯愕。
洛朝煙沉默片刻,而后忽然對許然道:“父皇曾告訴我,為帝者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面對任何人都當留個后手總沒錯的,也便是當面對任何人,都當有所防備。”
許然微微一愣,搞不懂外甥女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他點頭,“為帝者,當如此也,那個位子,不是想坐就能坐的。”
洛朝煙也點頭,“我明白,但當初自太原搶馬而出時,我便在心底暗道,倘若活了一輩子,連個說真心話的人沒有,那也未免太過可悲,也活得不像個人。”
許然蹙眉,“你此話是何意?”
洛朝煙又沉默片刻,眼看那江湖客已經離了人群,消失在街道巷口,茫茫雪幕之中時,她才收回視線,目視前方,道:“父皇是父皇,我是我……他有他的為帝之道,我有我的天子之路。”
蘇總捕也是蹙眉,有些猜不透洛朝煙此話是何意。
便聽洛朝煙繼續道:“父皇得位不正,于是兢兢業業,雖江山偶有禍亂,卻是休養生息,恢復生產,勃勃生機,儼然一副盛世之景,由此見得,所謂‘得位不正’,所謂‘無德無義’之名,不過是野心家的借口,若他們真想謀逆,也會找其他借口。”
“的確是如此,可……”
洛朝煙冷冷打斷許然的話,道:“身為天子,讓江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才是應有之舉,然其重在行,而非拘泥于一句‘是否無德’‘得位正不正’……”
許然頓時理解了洛朝煙的意圖,稍顯錯愕,“話雖如此,但也不可能對江山沒有一點影響!”
“沒錯。”洛朝煙忽的一笑,“但我如,還沒有登基。”
話音落下,卻看洛朝煙深呼一口氣,旋即朗聲對周圍道:
“皇兄洛述之為保皇位,殘忍無道,放戎入關,坑害邊關將士!趙無眠領我之命,將其誅于太極殿內,正本清源!大義滅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