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郊外,一座雙層酒樓隱約在夜色中,檐下掛著一塊停業的牌子。
老張的酒鋪在奉懷開了許多年,直到上旬有個外地人要買他的鋪子,老張本來不樂意,但那人給了好多銀子。
于是一直到今天酒鋪都再沒開過門,偶爾有幾個外地人進出,也不愛講話,人們猜測里面是在整修。
房屋后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樹林,酒鋪的地下酒窖就在那下面。
酒窖本來只有兩室,后來生意好,老張便花錢深挖成五間,當時害怕垮塌,還請了郡里的老工匠來。
新擴建的酒窖有兩個入口,一個在林子里,有一條小道通過去,入口比較寬敞,用于搬運大桶酒水;一個則在酒鋪后屋,僅容一人同行,可以及時供應售賣。
此時林中的入口洞開著,不停有雙目無神之人額頂著幽藍火符,步伐僵硬地走入,仿佛一頭扎入惡獸的口中。
酒窖內。
所有人都聚集在最大的一間屋室中,若奉懷的普通百姓走進來,難免會驚愕地捂上自己的雙眼。
那是一種奇異的感受:視界忽然明亮,但同時又被削去一層。仿佛那光芒照亮黑暗的同時,也剝奪了自己一部分視覺。
等手緩緩放下,他們才能感覺到那是什么——驅散黑暗的,不是油燈明亮柔和的橘色,而是一種幽詭的白與藍。
絕大多數人,都只見過三種顏色的光——白亮的日光,橘黃的火光,皎潔的月光。但在墻壁正中熊熊燃燒的,是第四種顏色,仿佛來自某個不知名的幽秘鬼境。
那火焰的躍動也迥異于正常火焰,顯得緩慢微弱許多,給人一種寧靜、堅硬、粘稠甚至冰冷的感覺。
火焰后面的墻壁上,十分標準地刻畫著那個巨大的抽象火符號,而且還上了色,一半黑紫,一半赤金,帶著鄭重又詭異的儀式感。
火焰前則支著一個架子,上面供奉著一根形狀奇特的棍類,像是青銅質地,布滿了繁復暈眩的花紋。其一端極為尖銳,像是為了刺殺而打造,另一端則是葫蘆狀,似乎是個容器。或許是奇異光線下的錯覺,那葫蘆仿佛在呼吸和蠕動。
屋中已立了七個人,六個眼睛無神地立在火焰前,一個身穿白袍,腰間佩劍,立在入口處等候。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而后是推門聲。
血腥味彌漫進鼻孔,來人一手解開黑袍扔到一邊,將最后一個祭品扔在地上,而后拿出一個瓷瓶吞服了幾粒傷藥。
他的身上滿是血跡,背部一道劈傷洇透了衣衫,沿著左臂滑下幾條血流已然干涸,最嚴重的是胸腹,那里是兩道穿刺的傷口。這幾處傷口都早已止住血,但還未經過細致的包扎。
對伍在古來說,今晚也是頗為奔波的一晚。
實際上伏筆埋在昨夜,那條不知為何忽然脫網的魚導致儀式出了差錯,縱然自己已及時彌補,但第二次請“龍舌”點選的反噬卻不會因此減輕分毫。
還好有那對父女供自己稍作玩樂,不然怒氣真是無處發泄。
為了昨夜的事情不再次發生,伍在古今夜只好親自前往。
然而到了縣衙,那來得恰到好處的法器已是件意外,誰料那個五脈廢物竟然還是小云山的嫡傳,兩相湊巧之下,還真給自己帶來了一些威脅。
他本可以從容退去,暫避鋒芒后再來,但那人拜入大派卻隨意浪費的作為著實激怒了他,于是他不閃不避,以硬碰硬地一刀刀劈死了他。
然而這場戰斗讓自己這邊的人手也幾乎死絕,只好親自去把未到的祭品一個個地抓回來。
雖然有些波瀾,但最終這七份材料都已在這里,只等時辰一到,便可得賜圣軀,以承神恩。
伍在古掃了一眼面前排成一列的呆滯面龐,滿意地點了點頭,閉眸任由白袍人為他包扎傷口。
時間一點點流逝。
窖中沒有滴漏,但伍在古心中仿佛有一個精準的表盤,在等待許久之后的某一刻,那表盤“咔”的一聲,他睜開雙眼。
時辰已到。
下一刻,那葫蘆尖桿的柄部幽光如火,驟然生出了七條幽藍觸手,就像一朵怪異的花怦然綻放。這些觸手尾端是錐狀的刺形,而那些錐刺的內部似乎蕩漾著粘稠的液體。
早已侍立一旁的白袍人端起準備好的七個青銅小樽,將它們一一放在那觸手下面。
伍在古則換好了一身嶄新的黑袍和一雙嶄新的靴子,莊重地仔細清洗著自己的雙手,不放過任何一絲一毫的細節,等凈手完畢,前邁兩步,來到那個尖桿葫蘆旁邊閉目靜立。
白袍人肅立在前,雙手捧起一本冊子,開始念誦,悠遠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回蕩:“追仰上上之古,宇宙無極,靈智混沌;盤媧顯功,玄黃始分……”
幾乎算是“堂皇”的禱詞在室內回響,仿佛是在上古莊嚴肅穆的神殿之中,或崇高巍峨的泰山之巔,天子帶領群臣,將自己治理社稷的功績上告于天,以證天命正統之所在。
但這里只是偏僻小城中一個幽暗陰濕的地下酒窖,沒有帝王將相,只有蒼白病態的男子,繚繞不去的血腥味和行尸般的男女。
“仰惟太一真龍仙君,繼天立極,神統圣治;眾生俯首,萬靈景從……”
鬼魅般優雅、冰火般危險的奇異火焰在狹小的空間里跳躍。伴隨著禱詞,那些觸手如有靈性,依次探入青銅杯中,將液體緩緩注射進去。
“世蒙厚恩,今微還所養,恭陳生血,祗告仙階之下……”
這是一篇祭文,這也當然是一場祭祀,而這里的祭品只有……
七雙無神的眼瞳中泛起狂熱,在原地不停地躁動,只有第一位少年得到了應允,拖著步子朝那些小樽走去。
“伏乞圣靈不棄,垂納薄禮……”
少年崇敬而饑渴地握住了小樽。
男人伸頸高詠:“尚饗!!”
少年雙手捧起小樽,表情無智而狂熱,仰頭將杯中的瓊漿玉液一飲而盡。
青銅小樽“叮啷”一聲滾落在地,少年雙臂垂落,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