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流華,澄澈的夜空下,裴液躺在院中躺椅上,懷中臥著安靜得像沒有腦子一樣的小貓,燃著燭火捧著一卷書冊。
裴液想了挺久才想明白,這貓只是一個完成命同榮枯契的“工具”。
它并非那螭龍的本體,而是螭龍為了讓他“救一下”而鼓搗出來的東西,大概類似于自己陪小孩玩斗草時故意輸給他們。
今天將晚的時候州府的人到了,裴液去了一趟,卻又說那隊神京來的特使懷疑此案與他們此行目的有牽扯,找州府把這案子要了過去,所以裴液可以到時再配合他們調查。
談完正事,裴液留在縣衙和幾位大人一起蹲在堂下吃了頓便飯,州府來的這些大人倒是頗為熱情親切,“少俠”、“俊杰”、“英雄”之類稱呼毫不吝惜,然而裴液著實是胸無點墨,實實在在的鄉巴佬做派。贊揚的詩句聽不懂,拿來作比的古之俠客也沒聽說過,就算幾位大人毫不用典,直白稱贊,只要用詞一不留神文雅了些,他也要愣上一會兒。
一頓雞同鴨講的飯吃過,裴液也難免有些羞愧,常致遠微笑問他要不要拿兩本書回去讀一讀,裴液忙不迭點頭。
常致遠從書架抽出兩本,正要問他是想先讀論語還是先讀孟子,回頭已見少年捧著兩冊邸報投來試探的眼神,不禁無奈失笑,將這兩本書連帶一肚子薦語收了回去。
此時臥在安寧的院中,聽著清遠的蟲鳴,沐浴著溫涼的夜華,翻開手中的國報,裴液體會到了那許久未見的慵懶。
照常略過前面的政事部分,來到上次不及細看的南方列國使團抵達神京一節。
這類的文武切磋,一是活躍娛樂,增廣宣傳。畢竟若說南邊使團進京朝拜,百姓們不會有多少在意,但若說隨行的哪位公主有多美貌,哪位俊杰又有多傳奇,甚至比我大唐的某某天才還要更勝一籌,則不免引起流傳、討論,甚至爭吵。一旦爭吵起來,大家自然也就順便關注到年年都來的南方使團,潛移默化地種下了雙方友好的認知。
二來是實打實地增進交流,地緣阻絕之下,雙方在文武二道的互相了解上確實多少存在些迷霧,切磋之下,也可互相印證進益。
三來就是看客們最為關注,官面上卻比較隱晦的一分高下之意。
裴液看的也是這個。
編者顯然也懂,并不掃大家興致,幾段簡略的廢話之后,便詳細記錄了文武之比的過程與結果。
文會上詩文、策論二項俱被故相之女許綽奪魁,圣人親自為其取字令姿,后面還附上了這位文魁的作品,裴液看了一眼就眼花繚亂,直接略過;武比上大唐更是再次毫不意外地包攬了前三甲,依次是清微道教掌門的關門弟子火中問心顏非卿、白鹿宮第二十七代劍妖楊真冰和右神武軍司戈睡龍秦殤。
顏非卿……裴液輕輕摸了摸這個名字,微微出神追憶。
正如程風欽佩他一般,十三四歲時的裴液也有自己的崇拜之人。
記得那年第一次看鶴鳧冊,是和林伯伯一起,上面眼花繚亂的名字令他十分苦惱,便問林伯伯誰比較厲害。
當時林伯伯指著一個寫在倒數的名字說:“清微掌教的關門弟子,剛剛十六歲,天縱奇才。別看他現在排八百八十九,兩年之內,必進前百。”
其實年紀尚幼的裴液既不知此人品性,也不懂武功路數,更不知他長甚模樣,只是聽著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樣一次次贏下看似不可能勝利的戰斗,看著“顏非卿”這個名字穩定而飛速地在進步一名都十分困難的鶴鳧冊上以百十名為單位地上攀,那些驚佩不由自主地就凝聚成崇拜。
還記得林霖說:“你用功練武,到時候我們舉薦你參加武舉,到了神京說不定可以看見活的顏非卿。”
此時這些情感也早已陌生,裴液亦不知這位天才如今到了鶴鳧冊上的什么位置。
能為國拿下武魁,至少也是前三十吧?
到了這種位置之后,恐怕不能再如早先那般飛速上升了吧?
可惜就像久別邸報一樣,裴液亦是近三年不曾見過鶴鳧冊了。
此時再看到這熟悉的姓名,恢復健康的身體有些躍躍欲試,當年夢想登上鶴鳧俠冊的壯志似乎也一并歸來,裴液抓住身旁的劍一躍而起,在院中舞了一套雪夜飛雁劍式。
舞完一遍,仍以第一式云天遮目失羽收尾,劍劃過一道流水般的弧線,切入一枚梨子之中。
縱然已經學會這一劍,但從中流瀉而出的那種神妙美感仍令裴液心神搖曳。
他有些癡迷地看著手中白亮如水的劍身,喃喃道:“不知這樣的劍式,在這個世界上算是什么層次……能否讓顏非卿感到一些壓力呢?”
“上上之劍。”墻外忽然傳來一道宛如清水涼夜的聲音。
裴液驟然收劍而立,盯住院墻,剛剛他完全沒感受到任何人的窺視。
“抱歉,我沒有惡意,只是續你所言。”那人就立在墻外,仍是平和清涼的語氣,“此劍冷冽深抑,劍招已然精妙無倫,劍意更是深切入骨,至此已足稱世間一流之劍。而更得一神妙之處,在于這劍意并不盤桓于己,而是直指敵心。洗日閣談劍序中說‘下劍伐骨,中劍伐肉,上劍伐心’,此劍最為鋒利之處正在于‘以血問心’。”
此劍自老人在心中創出后,昨夜是第一次在世上出現,今夜才是第二次。換言之,墻外人只是立在外面聽自己使了一遍,便將此劍剖析得如此透徹,裴液被這等眼光見識震懾得不能言語。
“不過,你若想拿來對付顏非卿的話,卻并不合適。”那人又道。
裴液早忘了解釋自己并非想與顏非卿為敵,只呆呆問道:“為什么?”
墻外人似乎也沒覺得一個連真氣都沒有的鄉下少年要對敵顏非卿有多荒謬,仍是平和認真道:“因為顏非卿最不怕的就是‘問心’。”
裴液恍然,不禁自罵犯蠢——鶴鳧冊給顏非卿的判詞就是火中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