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老人是不是知道了少年在下面看著,才故意逞強地一步不退。
亦或他本也是新晉天樓中的佼佼者。
總之他現在意氣風發。
曾經擁有力量的時候,并不覺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如今僵癱十八年后重回巔峰,甚至踏足前所未有之境界,從深淵一躍而至山巔,他才完美地體會到這份暢爽。
裴液拔劍向天上奮力擲去,老人手指一勾,劍飄然入手。
黑貓踩肩喊道:“不要跟祂打,往州城跑,迎上神京援手就好了!”
越沐舟看了它一眼:“我把它宰了,不也是一樣?”
老人伸出兩根枯指,輕輕劃過劍身,從頭到尾,而后屈指一彈,聽著悠長的劍鳴,發出一聲愜意的嘆息。
“來城樓看劍!”
老人留下一句話,眨眼一個飄搖已不見身影,再一凝目,已成城頭一個小小的黑點,和仙君交上了第二合。
裴液扭頭看了眼肩上的黑貓,忍不住笑了一聲。
黑貓冷冷瞥了他一眼:“笑什么笑,真不愧是一家人。”
裴液知道它在提自己強幫荊梓望的那件事,這事自己不占理,干脆便閉嘴不言。
黑貓碧眸望向城頭,冷聲道:“走吧,那就,把祂宰了。”
奉懷城頭。
仙君金瞳漠然看著飛來的老人,全身的力量在節節調動。
實際上,剛剛的那一次交手已超出了祂的預料。
不只是指超出了祂交手前對其人實力的預估,更是超出了祂降臨前所看到的未來。
在那個未來里,這樣東西應是沒有還手之力的。
祂所面臨的阻礙應當是來源于其他,比如那柄劍,至今已抹去了自己將近一半的意識。
而這件東西應當還沒到“蘇醒”的時候,它只是可能的威脅和隱患,自己謀劃的降臨時間,應當是足以把它扼殺在搖籃里。
可是為什么忽然起勢了呢。
仙君知道肯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但現在不是解決問題的時候。
現在是解決這樣東西的時候。
仙君緩緩呼吸,紫電在鱗片的摩擦間產生,游走于整副龍軀之上,霜火攀附上雙臂,宛如傳說中的神將。
祂一步踏出,前方,老人仗劍而來。
這一次雙方都是真正的全力。
霜火在一瞬間遮蔽了天空,仿佛一張大幕,向其中那渺小的黑衣包了過去。
越沐舟則一劍橫拉。
鋒銳凝練的劍氣直沖仙君而去,絲毫不管那些對自己虎視眈眈的霜火。
這一劍至簡、至樸,殺意刺目。
如果明綺天看到,應當會忍不住握一握劍柄,但如果是裴液看到,應當不會生出那天看明綺天那一劍時的驚艷。
固然是因為看劍也要門檻,更大的原因則是因為明綺天和越沐舟的劍走在兩條路上。
明綺天從小就修煉于天下劍道之圣地,成長在一代劍君的教導下,從一開始習練的就是最絕代的劍術,學習的就是最高妙的劍理。
她本就是最頂尖的無雙劍才,又用劍道歷史上最瑰麗的成就澆灌,因而成為真正的天下無雙。
也正因如此,那夜她天外飛仙般的那一劍才在裴液心中畫下深刻的印記,因為那本就是“劍”最美的形態。
越沐舟則不然。
越沐舟十四歲就進入刀刀見血的江湖,他的劍是在生死間搏殺出來的,用的是小村鐵匠打造的粗劍,學的是隨便什么地方摸到的低劣劍術。在那段時日里,他不會思考“劍”是什么。
劍就是殺人的工具,劍招就是殺人的技巧。
直到無數次的出劍堆積起來,劍這樣兵器在他手上如臂指使之后,他才自然地進入“意”與“理”這一層。
并未經過他人傳授,而是全出于他自己前半生和劍一同游走于生死間的經歷。
所以哪怕攀升到更高層次之后,他的劍依然帶有抹不去的血色,明綺天那夜所言“冷冽深抑”、“以血問心”,正是一流的眼光。
所以越沐舟的劍沒有神妙高揚的氣質,更不會七曜劍界這樣一代代人用心血鉆研出的神術,他的劍不厚重也不高華,只灌注了他性格中的冰與火,并全由他自己一個人的才華締造。
使人一看,便知道是越沐舟的劍!
之前在明綺天劍氣前巋然不動的鱗甲,在這一劍前被摧枯拉朽,仙君的身體幾乎被腰斬。
環繞的紫電霜火一瞬間環繞了老人,和他身周的真氣爆發出激烈的沖突,仿佛兩支聽到進攻號令的大軍。
仙君被切割的身體軟如泥沙,祂甚至不凝結回完整的軀體,上半身仍在和越沐舟搏斗,腰腹那些被劍氣切割的血肉卻直接以破碎的形態凝成了硬矛一樣的尖銳,向老人直扎過去。
越沐舟的劍則根本不收回,他逼視著這雙威嚴的金眸,任由一枚尖銳捅入腰腹,他則同時長劍一挑,自胸腹直接上切入祂的咽喉。
而后劍氣爆發開來,他壓著這副龍軀如一顆流星般墜到山腳下,迸裂的劍氣將方圓數十丈的木石攪得粉碎。
塵土飛揚如巨浪,轉瞬之間就已經高過了城墻。如此聲勢,墜下去的仿佛不是兩副身軀,而真的是一枚流星。
那塵土中仍在不斷爆炸,里面的兩道軀體搏斗之激烈只看沖天的氣浪就可見一斑。
這樣的拼命廝殺持續了近一刻鐘,而后膨脹的塵土團中拉出數道急速的細線,一些碎塊沖了出來,它們聚集起來,在空中重新捏合成仙君的身軀。
但似乎小了一圈。
老人隨后緩緩從煙塵中升起,他的傷勢要明顯的多,血從胸背流下,將黑衣漿成濕膩的顏色。
但身軀仍然挺拔。
仙君具備完美的戰斗本能,他在搏斗之中本應立于不敗之地。
但今日所遇兩位人類,卻都帶給了祂不可忽視的傷害。
明綺天是以人類修行文明所締造的最高深的成就——劍韜、七曜劍界、斬心琉璃在博弈中傷害到了祂。
越沐舟則無限趨向獸性的一端,只以劍和真氣為爪牙,和祂進行了最純粹、最簡單的拼殺。
竟然未落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