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老人的交代,裴液就將他葬在這顆柳樹之下。
老人十八年幽居,沒有親人,也無朋友,死亡只與他們兩人之間的道別有關,而裴液已經同意了。
少年在墳前佇立了一會,肩著貓走下山去,身后垂落的柳條輕輕撫過墳塋。
回到城中。不似往日的日落即息,今晚城中幾乎家家燈火,喧嚷的語聲亦未沉落下去。
裴液低著眉眼沿街一路走回縣衙,這里的嘈雜反而小了許多。
邢梔早在門前立著,看見他獨自回來,暗中嘆了口氣——發現他們離開了房間時,她就知道會發生什么。
沒有詢問,邢梔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仙人臺來的紫微照主已到,在后院有些問話。”
怪不得氣氛安靜了不少,裴液點點頭,往里走去。
邢梔輕扯他一下:“紫微照主是道教本宗的前輩,研修命卦一道,修為高深,性情也溫和。”
在這里低語絕對避不過天樓的耳朵,只是想不想聽而已,邢梔能有此舉,可見屋中人確實“溫和”。
裴液謝過,向后院而去。
到了后院一看,不必問哪間屋子,一位陌生的老者就坐在梨樹下的石桌旁。
明綺天立在一旁。
裴液一進門,就見老者招手示意他過去,仿佛認得他一樣。
裴液抱著貓猶豫了一下,卻見老者再次招手,示意抱著一起過去。
裴液便向樹下走去,一進老者丈余范圍,耳朵忽然一蒙,聽覺像從空氣忽然扎入水中。
只一瞬,又恢復正常,裴液訝異地回頭,卻沒見到感覺中的“膜”一樣的東西。
但外界的一切嘈雜全都消失不見了。
老者并沒有想象中的仙風道骨高冠博帶,實話講不太對得起紫微照主這個名號。
他穿著一身粗布衲衣,這種衣服是道士外出云游時的便衣,耐臟也耐造,就是不大美觀,如今像是已穿了兩天的樣子,衣靴都帶些灰塵。
老人長形臉,眉目端正,有些皺紋,大約六十余歲的樣子,額頭上點著七顆小小的朱點,是北斗七星的排列。
老人不似越沐舟或常致遠那樣氣質突出,硬要作比的話,他更像一頭老鹿。
許是此事嚴肅的緣故,裴液并沒在這張臉上看到太多的“溫和”,但這本也代表不了什么——自家老人倒是愛笑,可性格也跟溫和不沾邊。
“你是裴液?”老人平聲道。
“回大人,是。”
老人點點頭,目光靜靜的看著他,沒再說話。
這目光倒沒什么壓迫感,平和安靜,但漸漸地,裴液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某個層面被“剝開”,他看向老人的雙眸,忽然一驚——那眼瞳中如蘊繁星。
老人偏過頭道:“明劍主你可以離開了,接下來的事情我問問這位小友。”
明綺天搖搖頭:“不必了,我過會兒和他一起走就好。”
“唔……”老人偏頭看了她兩眼,點點頭,又轉向裴液,此時瞳中星色已熄,他道,“身體很干凈,沒留下什么東西。”
裴液這才意識到老人是在檢查仙君殘留,躬身道謝。
老人又看向黑貓:“生而知之的仙狩……能告訴我你的來歷嗎?”
黑貓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好。”老人也沒有追問,“裴液,明劍主和我說了伱是偶然卷入,被仙君寄身,后來你和祂還有什么交集嗎?”
裴液怔了一下還沒開口,明綺天道:“沒了,我把他救出來后,后面就沒他什么事了。”
老人又看了一眼明綺天,點頭道:“好,那沒事了,就是看一眼有無留下隱患。”
隨后示意他們可以離開。
老人看起來并不太在意裴液,畢竟仙君這樣一個陌生而強大的敵人第一次出現,又留下了這么多鮮明而觸目驚心的痕跡,一個被波及又受云瑯山遮護小城少年,確實是個沒必要太多關注的人物。
裴液和明綺天走出梨樹下,身后傳來一道衣袂破空之聲沖天而起,裴液回頭一看,那授號紫微北極大帝的照主已然上了夜空,往薪蒼山而去。
“他要去檢查仙君殘余。”明綺天道。
“唔。”
明綺天道:“越前輩離開了?”
裴液抿了抿唇,點頭“嗯”了一聲。
“明天你要開始練劍嗎?”明綺天說著,偏頭看了眼他的眼眶,“抱歉,還是……你想先休息幾天?”
“不必。明姑娘你的時間很寶貴,聽你安排就好。而且,你不是要先去西北嗎?”
“我想先教你一些東西,這樣這段時日你可以先習練著。”
“哦……多謝。”
“嗯,你今晚宿在縣衙嗎?”
“對。”
“那明天見,還有些斬心琉璃的事情要說。”明綺天頷首,“我瞧之前邢梔在找你,好像是祝高陽醒了想見你。”
裴液愣了一下:“好,我這就過去。”
裴液來到屋外,透出來的燈影被窗欞切割成一塊塊,而后拉長在院子里。
裴液望向窗子時,有一個身影正從窗內經過,影子被投了出來,那份熟悉感正來自于邢梔。
里面的語聲也隱約傳出來,明明只告別了十二時辰,那男聲卻帶給裴液久違之感。
“這玉墜怎么在你這兒啊?”可以想象出男子眉頭微皺的樣子,“我送給人家的。”
“人家自己給我的,讓我帶回龍君洞庭——你送人家,難道里面的東西全送?”
“……這樣,把這玉墜儲器送他。”一些輕微的物品抖落聲。
“啊!你干嘛?那么多東西往哪里放?”
“先放你那小葫蘆里嘛。”
裴液輕輕敲了敲門。
屋里安靜了一下,燈影下一個身影越來越近,而后門被拉開,正是邢梔。
“邢師,聽說祝哥醒了。”裴液道。
邢梔笑著讓開身子,裴液踏入屋中,立刻便見床頭倚躺著一個穿白寢衣的男子,他長發系著,像條烏黑的緞帶垂落床沿,此時正伸長了脖子探出一張明朗英俊的臉往外看。
一看見完好無損的少年走進門來,他眼睛就一彎,微白的嘴唇勾起了一個和煦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