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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清鳴

  “哦。”裴液對這些不太感興趣,要是有個“劍下應無儔”還行。

  “不過武比候選也只是觀眾,只有以書院這邊的身份上去,才可以參與進去。”張鼎運道,“這次吟風亭詩會就有這么一層意思在,誰寫得好大家就舉薦他上去。”

  “唔,那你很會作詩了,也不是整天享受美景嘛。”

  “沒,我不會。”

  “等誰拿到這幾個名額,我再去找他買下來嘛。”張鼎運嘿嘿一笑,“怎么樣裴兄弟,要不要一同去看看熱鬧,你如此劍技,肯定招人喜歡。”

  “不了。”裴液擺手,展翅還在他心頭吊吊著,他下午還想把這一劍弄出來。

  對裴液而言,鉆研一式夠強的劍術,一點點地攻克難關,最終將它完全掌握在手里。這種體驗雖然不能說是最令他癡迷的享受,但也差不了太多。

  而弄出這一劍后,他還要馬不停蹄地學下一劍清鳴,就可以看看這兩式銜接的劍術能爆發出什么耀眼的輝光了。

  “唉。”張鼎運一嘆,“何必如此勞累呢。實話說裴兄弟,我每每看到你們如此浪費這美好秋光,便痛心疾首啊。”

  “其實我以前也很愛逃課的。”裴液嘴里嚼著飯,回想著,“每天武館四個時辰,我一個時辰就練完了,然后就翻墻去漫山遍野地瘋跑。”

  “這才對啊!”張鼎運眼睛一亮,撫掌道,“那伱現在.怎么染上了這種壞毛病?”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我你爹還在世?”

  “不,我的意思是,”裴液意識到口誤,“總有一天,你需要自己撐起來一片天。”

  “不會。”張鼎運果斷搖頭,“我爹身強體壯,肯定長命百歲,而且我還有個大哥。然后我再多貪樂縱欲一些,活個五六十就可以死了。”

  “.行。”裴液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兩人這邊聊著,方繼道已經走到了武場上目不暇接。

  張君雪幾口便吃完了飯,歇息了不到一刻鐘,便又舉起刀開始鍛煉,方繼道愣愣地站在一旁看著,刀風不斷將他的發絲吹蕩起來。

  終于等到張君雪停下一小節,他立刻上前一步,端正拱手,說了一陣。

  張君雪沉默地聽著,然后搖了搖頭。

  方繼道的失望肉眼可見,又勸說了幾句。

  張君雪悶聲說了一句“簽我的名字,對你們不好”,便又去揮刀了。

  方繼道嘆了口氣,仍是端正地拱手行禮道別。

  如此午后歇息的這半個時辰,方繼道一個沒落地走訪了一圈。

  正如張鼎運所言,龍門班內的這些俊杰和住客棧的野路子修者確實不一樣,他們家里都是博望州的大戶,有的甚至就住在州城之中,愿意交朋友,也放心交朋友,不會輕易駁人面子。

  最終方繼道拿著寫了許多名字的紙箋走過來,他面頰紅潤,神采飛揚,一雙眼亮晶晶的。

  “十七個!”他向兩人揮了揮手,然后把住張鼎運手臂,“張同窗,百謝難盡!”

  張鼎運笑著擺了擺手,方繼道又頗不好意思地向裴液躬身行禮:“裴少俠,這些人名我是拿給別人選的,我肯定支持你。”

  “多謝。”

  裴液和張鼎運便將方繼道送出去,回來經過那西側院子時裴液又忍不住一偏頭,因為這次里面傳出的不是劍聲,而是一聲清脆的“叮啷”。

  隔墻自然什么也看不見,收回目光回到武場,之后整整一個下午,裴液都在和這式展翅角力。

  雖然看書時就意識到這一招會是一個由簡至難的臺階,上手時也驗證到了這一點,但只有在努力將它臻至圓滿時,才真正親身體會到它的折磨人之處。

  正常的劍招會有一個明確的“點”,這個“點”對拙境之人而言十分清晰,哪個動作該到哪里,裴液幾乎僅憑身體的本能就能找到這些最合適的發力之處。

  因此前三式他幾乎是信手拈來。

  這一式卻不同,它全是收和蓄,沒有標準的動作,裴液只能在極靜心的狀態下去抓那微妙的感覺,稍一疏忽就已偏了過去。

  幾十上百次的練習,裴液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進步。

  怪不得書中在這一頁寫到“欲窺真,先修心”,這一式要學下來,恐怕至少五天起步。

  裴液在練習了上百次仍不得其門后,皺眉想了一會兒,并不打算以水磨工夫來完成這一式了。

  他打算先跳過這一式去學清鳴。

  因為展翅本就是清鳴的前置,清鳴才是展翅的導向。正常的學劍流程是用五天學會展翅,再花個兩三天學會清鳴,最終再花費不知多少時間去將兩式接合。

  但這樣一套下來,距離武比就沒多久了,而后面還有蟬、雀各兩式劍沒學。

  因此裴液沉思之后,決定用個“取巧”的辦法,他打算先把兩式都學個似會非會——即先學會比較簡單的“前八成”,只留最難把握的“后兩成”。

  然后直接將這兩式連起來習練.或者說“使用”,在這種感悟和體會中、在兩式劍互相的牽引和修正中,一舉貫通這一組收放之劍。

  乍一聽好像是條頗為巧妙的捷徑,但稍微一想便知不對。

  沒有打下足夠硬實的基礎,就想急匆匆地一蹴而就;你明明一式都沒學會,就想直接用出來?

  這是一種過于傲慢的學習方式——無視撰劍人親手寫下的習練步驟,前學學、后學學,然后說,“我靈光一閃”就會了。

  既稱之為“靈光”,又怎么會想閃就閃,你裴液是星星成精嗎?

  但總之少年自己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活動了一下手腕,便真的這樣去做了。

  清鳴是一式罕見的振劍。

  劍如其名,這一劍帶有清越的錚錚之音。因為它是通過劍身的震顫來擊退干擾,保證劍路的筆直。

  正如蟬在地底蟄伏一二十年、蛻變而出后的第一聲鳴叫,這一劍直接而自我,不容任何的打斷和干涉。

  也正是這樣霸道的一劍,才需要前置一整招的蓄力。

  而就習練來說,這一式比展翅稍微簡單些,但同樣難以把握,裴液在一劍上花費了近一個時辰。

  而后他帶著兩式半吊子的劍法,去找張君雪對練去了。

  “你稍微收些力。”裴液對女子道,“然后也不要過多地打擾我蓄勢的這一招,因為我還沒完全學會。”

  這回真的是陪練了。

  但張君雪也沒有怨言,認真地按照裴液的交代給他足夠合適的對戰環境。

  一次、兩次、三次.這次裴液的劍在她看來甚至有些滑稽,像是握在一個肢體不協的人手中。躲避時身體總是繃著勁,有一次他把劍向后收了,上半身也傾倒,但下半身還留在原地,像是還想再重新站回來。

  但是你已經將這塊區域全放了,怎么可能還想借此處發力呢?

  張君雪看著這只腳怔怔地想到,然后一刀把少年拍了個大跟頭。

  進攻也總是或倉促或遲鈍——張君雪看得出來,這其實是受了上一招的牽制。

  這一式攻劍單獨來說還是值得一看的,總是帶著奇異的震顫,每次和刀身交擊都令自己手腕一麻。但少年一定要把它銜接在上一招之后,就也亂七八糟了。

  在近三十次失敗后,張君雪依然沉默著擺好了架勢,但那雙碎發下的眼睛卻看著少年透出些詢問。

  要不,再去練練?

  “不必,再來。”裴液重新握住了劍。

  一次次的劍斜人歪,他的表情卻越加肅穆,他已漸漸感覺到著兩式劍在自己手中清晰地彈跳——它們在互相碰撞著,直到找到那個互相契合的切口。

  也許就在下一次。

  張君雪揮刀而來。

  裴液體內真氣流動,肌力調動蓄藏,而在體外,他腳步一挪,避開了這一刀。

  張君雪刀一翻轉,再劈而去。

  裴液本要退步再避,這是他搏擊的優秀本能——之前幾次正是在這樣的連續退避之后,要么直接一觸即潰,要么蓄藏之勢泄破,要么兩者都沒發生,但他卻失去了“放”的著力點。

  他知道這樣不對,卻把握不到該在哪里停下。

  但這一次,藏在體內的下一劍牽住了他。

  就在這里,不能退了。

  嘗試避過,哪怕吃些虧,也不可再完全讓掉這塊區域。

  但裴液忽然神光一閃,沒有去避,而是做出了一個之前未有的動作——他舉劍架了一下這一刀。

  而在這一碰撞之后,“蓄勢”竟然未泄。

  但在張君雪眼中,這似乎代表眼前少年的又一次失敗,因為在這幾十次的陪練中,她大概看了出來,那一劍,是只能一味閃避的。

  但是忽然一道清越的蟬鳴響起。

  張君雪陡然一驚,寒發直豎,應激之下忘了收力的約定,一刀帶起呼嘯,砍向這迎面而來的一劍。

  金鐵之聲如振,蟬鳴驟然尖銳,巨大的鍘刀在空中蕩起一個月牙般的弧線,而和它碰撞的那柄劍巋然不動,既快且穩,已筆直地指向了她的咽喉。

  在她做出進一步的反應之前,劍尖禮貌地停住。

  裴液緩緩收劍,揉著手腕有些齜牙咧嘴,但神色卻很開心。

  這便是展翅后的清鳴。天生神力的四生,在這一劍下被震飛了手臂。

  裴液垂劍抱拳,認真地謝過陪練的女子,挽了個劍花分別而去。

  其實不止星星可以閃,螢火也總是閃啊閃的。

  裴液來到自己放了劍匣的樹下,他已經兩個多時辰沒歇息了,此時倚住樹干輕輕閉目,思考著這兩式劍接下來的練習。

  仍是由于展翅這一劍的特殊性,“學”和“用”之間還有著一道不小的門檻。

  裴液如今已可以將兩式劍招精準地用出,爆發出它們應有的力量,但如何在真正的戰斗中“蓄勢”,卻又是一個問題。

  例如剛剛張君雪若真地全力進攻,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她面前完成展翅。

  當然,面對更弱一些的人自己可以用出,但面對更弱的人,自己也不需要用這一組劍。

  如果最終爆發出的力量足以擊敗張君雪,你就必須能夠在張君雪面前完成展翅;如果它能擊敗教頭,那你就必須能撐過教頭的攻勢。

  這才是真正發揮出這一招的“合格標準”。

  要達到這種程度,還要更深的精進。

  想完這個,裴液又睜了下眼,看著陰涼的天空微微蹙眉。

  關于這兩劍,還有兩個需要考慮之處。

  一是他的靈光,從來都不是見好就收,一旦觸發總要突破些什么。

  今天也是一樣,面對展翅,他不只是“水到渠成”地學會,而且感覺自己實際上還觸及到了更高的境界——來源于那忽然的一次招架。

  這個境界需要以后慢慢琢磨。

  二是這一劍的威力,實話說,有些大得超出了他的預計。

  這是他真心實意的迷惑之處。

  縱然已知清鳴是一式爆發之劍,但是怎么會這么強?

  “蟬部”固然本身也是一套足堪使用的劍法,但歸根到底它只是“誘餌”,在做到融會貫通之前,這一套劍法的真正核心應是“雀部”才對。

  當然,一個巧妙的邏輯是:蟬雀劍的關鍵不在雀劍多強,而在于蟬劍有多強。只有蟬夠強,別人才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誘餌。

  但一個更無可辯駁的邏輯是:不管蟬多強,雀都要更強才對。

  如今裴液還沒有習練雀部的后兩式,但他知道飛來銅影比不上這一劍,后面兩式也很難說。

  裴液知道這問題暫時不會有答案,它適合將整本劍術學會之后再行思考。

  這一天再次過去,裴液這次因為思考起身地晚了些,等他背好劍匣時,武場上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雨一整天未停,此時甚至還大了些,裴液在淅瀝中向門外走去,剛一邁出武場的門,一聲“當啷”傳入他的耳朵。

  但這次并不來源于西側院,而是來自身后。

  裴液轉頭望去,在武場最遠的那一個角落,張君雪彎著腰,雙手拄在石鎖之上。昏暗的雨夜中,這姿勢像是一頭俯臥的虎,而這虎影的輪廓在一張一合地起伏著——那是她龐然劇烈的呼吸。

  感謝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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