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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鼠貓

  但楊顏無暇去顧及那些遙遠的面孔了,因為在它們之上,一張細白的老臉已經貼到了眼前。

  龐然的力量已再度臨身。

  面對一個決意要殺自己的七生,對楊顏來說,每一招都是死生千鈞一發。

  他在空中棄劍拔刀。

  非到必要,他決不愿拔這刀,更不愿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拔刀,但從自己一低頭看到這張臉開始,局勢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只能被動地應對,一招,兩招,三招……每一招都是一次生死關,能活下來已是難得的勝利。

  不過此時楊顏知道,這一刀八成會給他帶來一場勝利。

  七生毫不放水的一擊,那長杖只是一根細竹,威勢卻與攻城大弩射出的柱梁般的重箭別無二致。無處可躲,任何阻攔都將摧枯拉朽。

  一旁堅硬的樓壁在這一擊的刮蹭之下像是見風飛散的柳絮般片片脫落。楊顏的額發衣衫被這將臨狂風逼得獵獵飛舞,而他目不轉睛,抿唇引刀。

  狂風之下升起柔和的細風,仿佛有游曳在虛空的巨鯨被這一刀招來。

  然后它張開了口。

  怒濤暴雨都被這一口吞了下去,攻城弩重新變回了細竹,風止浪息,天藍海清。

  這是近乎妖異的一刀,它和食葉似乎殊途同歸,但食葉的“途”是看得到的,它是用精妙至極的手法層層削減,這一刀卻是無跡可尋——你如何將這樣的力量無聲湮滅?過程呢?

  戰場仿佛安靜了一瞬,下一刻這種錯覺才被糾正——這股力量并非莫名消失,而是隨著刀的軌跡,在楊顏的右側絲毫不減地重新爆發了出來。

  在遙遙看來之人的眼中,這一招極易被歸為斗轉星移這一高妙武理之下。

  但若眼界更高、離得更近、看得更細,就會發現不對之處——四兩撥千斤之類的嫁力功夫并不會讓力量消失。

  這一刀絕不是對力量的引導,它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內真的完全“吞下”了這份力量,然后似乎是由于無法消化,才不得不吐了出來。

  但無論如何,除了嘴角滲出的一絲血,楊顏近乎完美地處理了這必殺的一杖。

  此時,攻城弩打在墻壁上是什么效果,他右側的捉月樓便是什么模樣。一個能入虎牛的大口子洞開著,楊顏一側身就可以進去,里面有更多供他騰挪的障礙,但他腳在樓壁上一踩,反而蹬身遠離了它。

  他一定要把這場戰斗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中。

  這一刀令老人也瞳縮面凝,有些驚疑,但是他并未因此產生什么猶豫或貪婪。

  似乎背后諸人的目光也在催促著他,他同樣在樓壁上一蹬,只要速殺楊顏。

  他的應對十分簡單——不花費時間去分析破解這妖鬼莫測的刀術,你固然全身而退,但你導引開來的不過是我一記全力的捅刺。

  我可以出第二記、第三記可以接連不斷地出,我可以犧牲一些威力,換取更快的出招。

  縱然伱有一張堅固的盾牌,但總要來得及轉圜。

  身形一閃之間,他已在楊顏背后,一掌直摧后心。

  這一招確實足夠快,他甚至為此放棄了不便的長杖。

  楊顏根本來不及回身,老人身形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毛發悚然。

  太快了!

  若在一個月前他已殞身于此,但此時在歷經險境后的本能催使下,他反手一刀,直拉截向背后。

  一次幸運但不完美的截擊。

  他確實在老人手掌到來前橫刀在了背后,但并沒有攔住這一掌,沛然的力量從背后轟來,壓著他的刀身擊在了他的脊背上。

  楊顏千鈞一發之際翻平刀身,才沒有被自己的刀背撞斷脊柱。真氣涌上防護又被轟然震散,身體頓時陷入迅猛的墜落之中。

  一道青線劃過。

  肖丘趕到時,便見那道青燕般的身影以比折翼之鳥慘烈十倍的態勢撞入了捉月樓中,其中紛然轟響,不知撞壞了多少墻壁陳設。

  老人絲毫不給喘息之機,斗篷飄展便再次撲下。如果楊顏是青燕,他就是冷酷兇狠的白隼。

  但忽然一道淡黃的身影滑在了他面前,迅如風飄如云。

  少女手上拿著一柄不太合手的長劍,毫無退縮地刺向了他。

  老人凝目看去,這一劍很漂亮,也有些威脅,但并無那少年的刀那般奇異,無論是繞開她還是擊落她都不會花費太多工夫。

  但少女的眉眼忽然映入視野,老人一皺眉,手上動作猶豫了一下。

  翠羽嫡傳。

  若在這里殺了她,翠羽劍門一定會全力追查這個身份。

  思緒電轉之間,老人一避一夾擒住少女的劍,一掌不輕不重地擊在了她的肩膀之上,將她打落空中。

  而此時隨著這道黃色身影飛起,場下之人紛紛有了動作,一時至少有五六道身手不一的身影躍了上來。

  老人再次皺眉,這是他頗不愿意面對的場景,他掃了一眼楊顏消失的地方,飛快地判斷是否還來得及擊斃這受傷的少年。

  殺他本不是他今夜追求的目標,他只是來喝酒而已,不必為了他冒被人纏上的風險。

  但若能殺,也不會留他性命。

  他看著沖上來的這些人,三生、四生、四生、四生、五生.他嘴角一牽,向楊顏落地之處撲去。

  但就在此時,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一個高大身影一動,老人偏頭看去,目光一凝,身形已猛地頓住。

  緊接著他一個飄折轉向樓后,避開了諸人的視野。

  諸人紛紛追去,但到得樓后,已不見這個身影。

  李縹青惦記著回援那個少年,轉身而回,而她一走,余下之人自然也不再去追。

  一場突兀而起的戰斗似乎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

  此時樓中早已喧嚷起來,但大多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那些對爭斗并不陌生的江湖大豪們已開始按照慣例程序來了解這場爭斗。

  突然見人打架,沒什么好慌的,第一件事情是弄清楚兩方是誰,第二件是弄清為什么打,第三件事情則是想想和自己有沒有關系。

  然而第一件事情就卡住——討論了一圈,竟然誰都不認識這兩個人。

  少年雖然遠遠露了個面孔,但十分陌生;手上雖然好像出了一招玄妙的刀術,但也無人見過。老人更不必說,不只全程兜帽遮面,手中長杖也只戳刺了兩下,沒露絲毫武功底細。

  好像博望城中憑空變出來了兩個如此高手,是過江龍呢,還是一直淹在水面下的什么東西不小心露了下風響?

  人們交談著抬頭看去,戰斗留下的痕跡依然觸目驚心,印在捉月樓上,仿佛一個高挑美人擦出的傷口。

  那里面好像還留下了一位。

  有意無意地,人們結伴往那邊走去。

  正防著這一出,轟然洞開的破口之中,李縹青早已當先輕盈躍入。

  她提劍目光急轉,尋找著剛剛那位少年,照張君雪的轉述,他應當便是裴液交代自己盡量照看之人。

  但摔落的廢墟就這么一些,那少年人呢?

  藏了起來?

  李縹青回頭看了一眼,人群正聚攏過來,她控制聲音低聲叫道:“你快出來!我認得裴液。”

  然而無人應答,只等待了片刻,第二個人已躍了上來。

  “李姑娘!”來人抱拳道,“你認得剛剛那青衣人嗎?”

  后面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人們簇擁了過來,李縹青轉過頭,眉間是恰到好處的迷惑,輕輕搖頭道:“我去哪里認得?只是聽那青衣叫喊控告,斗篷人又確實藏頭露尾,才忍不住出手相助。”

  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手上功夫太笨了,一招都沒吃住,丟人了。”

  心中卻轉念:那人認得我.

  一人高聲道:“有什么丟人?翠羽劍門是由來的古道熱腸,無論何時何地、相不相識,只要高聲一呼,在場的翠羽弟子一定來幫忙教訓惡人!”

  “那卻完了!”另一人接口嘆道,“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惡人?”

  諸人一頓歡笑。

  李縹青抬眸看去,卻見第一個人正是肖丘。

  這話自是稱贊翠羽劍門,但在場之人但凡稍微多些心思,便不難聯想到其他——張墨竹、尚懷通也在園中,他們怎么不見人影?

  “是我太莽撞啦。”李縹青搖搖頭笑道。

  六樓。

  楊顏并非故意不應李縹青的呼喚,他確實已經離開了那里。

  在被轟入樓中的一瞬間他就忍著劇痛和震麻翻身而起,然而老人并沒有追下。于是他看見了后續的交手,也看見了老人的欲下未下。

  然后他見老人往樓后轉去。

  平心而論,那一瞬間他真的深深松了一口氣。

  即便一月來屢經事變,他也并無如此直接地面對過一個七生高手毫無保留的殺意。

  短短兩三合,他仿佛吊命于閻王面前,但凡哪一處手慢了一些、發揮不圓滿了一些,甚至運氣差了一些,他就可能在一瞬間被打爛半個身子。

  怪不得師父說,六勝七是真正的天才行徑。

  自己如今才五生,不知到了六生之時,能否有這份不對,是一定要有這份能力。

  他想到這里時,身子一僵,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不是活下來。

  他是要把這個七生留住,等著裴液帶人趕到。

  這個決定過于艱難,像一只幼鼠被貓爪按在地上幾乎窒息,細小的骨頭都已被壓斷,這時貓忽然松爪離開,它要反身張口去咬它的尾巴。

  楊顏喘息著拄刀直起身體,咧著嘴摸了下胸腹——肋骨好像真的斷了一根。

  他沒有絲毫猶豫,看著老人飄向樓后,他立刻提刀躍出,在樓內朝著相同的方向追去,到盡頭后一把推開了窗子。

  也正因如此,他比樓外追趕的那些人更早一步看清了樓后——遠方的園中并沒有老人的身影。

  他沒有急著離開,似乎又回到了捉月樓中。

  楊顏松了口氣。

  他看看腳下又看看頂梁,卻不知是在哪一層。

  但這并不太重要,現在已是他想要的狀態。對方顯然尚不知道已有人前去報官,他在這樓中多留一刻,就等于自己多拖延了一分。

  他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但很快少年又皺起了眉——剛剛動靜太大,一定會有官衙的人來,那老人一定也會想到這一點,他不會久留。

  在意識到這一點后,楊顏的心情又焦灼起來,他無意識地四下環顧,頭腦飛速轉動著,挖掘著應對之法。

  那人剛剛為什么不直接離開呢?

  因為人們追得太緊,出園要離開樓的遮蔽,他擔心被綴上,所以先隱藏身形。

  留在捉月樓為什么是更好的選擇?

  他打算等風波稍靜,換一個方向安靜地離開。

  換哪個方向?

  楊顏在這里卡了一下,他思索著,西、北剛剛俱被人群圍起,也不是出園的路子,可以排除。但東、西如何選擇呢?

  他走過去推開窗子看了一樣,自此樓往東看,是這園子的正門,有草木亭塘和一片巨大的廣場。

  “太空曠了.”楊顏皺了皺眉,依照這些日子的逃身經驗,他本能地排斥這樣的環境。

  所以,多半是西面。

  楊顏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面,等著那個身影重新出現。

  但胸腹的疼痛和剛剛的經歷又提醒了他,自己既無力阻攔,又沒有那青衣少女那般的號召力,即便看到了這人,又該怎么把他留下?

  最多五六息,老人就會不見蹤影。

  應該先跟那黃衣少女取得聯系才對,屆時她一呼之下,立刻便有人響應,甚至她完全可以先組織起人手守株待兔!

  楊顏連忙忍著傷痛反身回奔跑,生怕自己離開的這段空檔走漏了那人。然而跑回去,剛剛那處地方一映入眼簾,他心又涼了半截。

  她竟已帶著十多人遠遠離開了,剛剛那處廢墟只剩幾個侍者。

  少女的好心幾乎可以推測,她知道自己不愿暴露,故意帶人離開了這里。

  但是那老人也還沒走啊!

  他們轉到樓后不見身影,自然以為那斗篷人動作太快已然逃離,只有自己知道,他根本來不及離開。

  楊顏一時再度面臨抉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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