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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繃弦

  裴液悚然一驚,那人?又出現在了樓里?!

  少年下意識往武場外邁了一步,同時已轉頭去尋楊顏的身影。

  然而武場中人已漸漸散盡了。

  “別急,不只他一個。”腹中傳來語聲,“還是這間閣,來了三個人。”

  裴液停住腳步,安靜的武場上,他聆聽著來自腹中無聲的話語,在外人看來,整個人宛如釘在了武場上。

  但所幸這里似乎沒有第二雙眼睛。

  “那個獨眼還在,屋里沒有其他人。”黑貓平而冷的聲音傳過來,“三個人走進來,沒有坐.開始說話了。”

  “獨眼在轉述下午的決定。”

  安靜了一會兒。

  “說完了,沒什么新的東西——嗯?有一個人要走?.有人拿進來一件夜行衣,他穿上了。”

  安靜。

  “他離開了,獨眼要他去盯你那位青裙子朋友。”

  裴液心中先下意識一緊,但很快想起來對方的監視本是合理的、在計劃內的——若李縹青不在對方視線之中,少女露出破綻時,豈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而這場戰斗何時爆發的決定權握在少女手里,只要她不落單,監視就只是監視。

  只是少女不會想到這份監視現在才來。

  “不對,不是簡單的盯梢。”

  “什么?”裴液下意識啟唇出聲。

  “他們之前有盯梢的探子,這回卻是專門讓這位長老去不像盯梢,我覺得,倒像是——”黑貓話沒說完,忽然一頓,道,“有人又拿進來兩套夜行服。”

  “.獨眼和另外一人也穿上了,那個送丹老頭沒有,他們好像不打算讓他去。”

  “不是,他們要去哪?”

  “不知道,他們兩個要出門了。”黑貓頓了一會兒,忽然道,“喂,我怎么覺得,這人.好像也是七蛟洞的長老呢?”

  “.誰?”

  “送丹老頭。”

  一股滴溜溜的東西從裴液脊背滾上來,少年腦海中有什么東西“咔”一聲連上了,但他沒找到它。

  一種不安開始在心中蔓延,有什么東西.一直被忽略了。

  但他沒有時間細想,因為黑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喂,事情好像有些不對了。”它的聲音肅然了一些。

  當然不對,從第一個人出門起就開始不對,后面兩人也換上行裝更加不對!

  李縹青明明兩天后才會開始行動,他們明明要等李縹青的——現在要去哪里?

  “.什么不對?”裴液聽見自己問道。

  “他們對將要面對的敵人是有預計的——我知道下午的那一大一小兩個圓圈代表什么了。”

  “代表什么?”下午回來時,裴液曾和黑貓猜測是代表李縹青和她師叔,這是當時討論的延續,但現在他的情緒沒有思考和討論的余裕了。

  “因為下面那一行的一個大圈三個小圈,正好代表的是這閣子里的一個八生,三個七生。”

  “.”裴液心臟漏跳了一拍。

  “所以上面那一行,代表的或許是一個七生,以及一個八生?”黑貓道,“你青裙子朋友的底牌,好像被看光了。”

  裴液感覺自己血流加速了起來。

  最壞的情況如此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這是一件顛覆整個計劃的事情——七蛟洞知道翠羽這邊有一位八生,他們知道白竹閣那位八生的加入!

  這計劃必須立刻叫停。

  “嗯?等一下。”黑貓忽然又道,“他們停下來了。有人進來.是很新很急的消息,口述的。”

  一陣安靜。

  “說的什么?”裴液忍不住道。

  “太小聲了,我剛跳進來。”

  “.只聽到一個尾巴,但這消息對他們沖擊很大,獨眼低頭在屋子里來回走。”

  “他什么表情?”

  “比較振奮,但.也有些緊張。”

  “獨眼問是不是可以不去了。”

  “送口信來的人說不行。他要他們.拖住。”

  “拖住什么?”

  “不知道。”

  安靜了一會兒。

  “他們又拿進來一套夜行衣那送丹老頭穿上了——他也要一起去了!”

  到底去哪里?

  這個問題仍然懸吊在裴液心中。

  他有猜測,而這猜測令他愈加不安。

  黑貓那邊一陣安靜,裴液只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們走了。”終于,黑貓道。

  “你剛剛聽到的尾巴是什么?”

  “那人說她落單了。”

  一切的提心吊膽于此時得到了回應。

  “誰他媽落單了?!”

  “冷靜,裴液。”

  裴液深吸口氣,短短兩刻鐘,事情忽然突變成這個樣子,明月高懸,夜色寂靜,武場上空無一人,裴液努力梳理著被沖亂的思緒。

  落單,當然是李縹青落單了。不必抱任何僥幸,少女或主動或被動,總之她提前發動了這一切。

  而聞著血味兒趕去的鯊魚早已通曉她的底牌。

  “不一定,裴液,別急,伱沒發現這話的順序不太對嗎?”黑貓冷靜的聲音傳來,“我跟著他們,看看到底去哪里,等我消息。”

  “我馬上過去。”

  “不急,事機未定,莽動易亂,到了地方我會叫你的。”

  “那還能來的及嗎?”

  “接著練會兒劍吧,裴液。”

  “.好。”

  三道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出了博望園。

  黑貓看了一眼他們的方向,反身一擰躍下樓頭。

  月下屋頂,幾道獵獵的身影一閃而過,在他們后面,一道小而無聲的影子遠遠綴著。

  這三人自出了博望園,就徑直向北而去,沒有曲折也沒有猶豫,目的十分明確。一條直線,從捉月樓到北城,僅用了不到半刻鐘。

  這里燈火漸少,慢慢地只剩下了月光,房屋也變得低矮破舊起來,清涼的湖息從西側吹來,黑貓動了動鼻子——他們一直是沿湖而走,此時貼得更近了。

  當明月下生長著銀鱗的湖面出現在視線中一角時,一襲黑袍忽然一閃,沒入了建筑的影翳之中。

  黑貓辨認了一下,是那名送丹老人。

  剩下兩人則身形不改,依然往湖邊而去。

  黑貓掃了一眼那黑袍消失的地方,依然綴著他們。

  當湖面漸漸擴大,已成為視野中不可忽視的一片絢爛時,前方兩人偏頭交談了兩句,又有一襲黑袍曲折了一下,去了另一個方向,這次是那個獨眼。

  臨近交手,幾人開始布置陣型了。

  果然,很快,剩下的最后一襲黑袍在一處樓后止住了身形,樓檐投下的濃重陰影將他融化在里面。

  就是這里了嗎?

  黑貓頓住腳步,向前看去,已是淺灘葦叢,捉月湖畔,寬闊平靜的大湖涂抹著一層月色,像是王母墜落的銀鏡。

  而在這銀鏡邊上,有一粒小小的青玉。

  少女雙手背在身后,帶鞘的失翠劍被托在這雙手上一掂一掂,她低頭踱著步子,不時呆呆地偏頭看一眼湖面,心中似被什么事情所纏繞。

  她的身姿十分松弛,在這個距離,以少女的修為完全察覺不到暗中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樓宇陰影里,一道寒光緩緩滑了出來,黑貓已感受到那極薄鋒刃滲出的寒意,當它觸上脖頸時,一定不需要主人用太大力氣。

  “來吧裴液。”黑貓道,“要開始了。”

  武場。

  黑貓的聲音從腹中消失,裴液從捉月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涼夜重新撫上肌膚,他深深汲取了一口清涼的夜氣。

  其實這個計劃被七蛟洞洞穿,裴液并非毫無心理準備。因為這計劃不是他制定,他也不曾觸及整個計劃的毫枝末節,對此缺少足夠的掌控感。而安全感正依靠掌控感產生。

  既然不曾有足夠的安全感,那么當計劃出現意外時,他也不會太過驚慌。

  他在聽到這個計劃之后的第二天就來捉月樓探查消息,本就是打算完善這個計劃,做出自己的準備。

  但他絕對沒有想到少女沒有給他這個時間。

  她抱著自己的計劃,擅自行動了。

  不是討厭話本中友人之間的誤解嗎?

  兩人固然是相識不過半月,交情全在輕飄飄的話上,但當第一份求助產生時,兩人間的關系就應該從交談上升到了搭臂,在捉月樓中,裴液通過張君雪向她請求幫助的時候,就已做好了償還這份情誼的準備。

  但少女卻似不想給這個機會。

  手中劍的觸感深入到心中,裴液努力將自己躁動的思緒擰起來,重新投入到雀部這兩劍之中。

  黑貓說得對,這是令他平靜下來的有效方法。

  他嘗試接續上剛剛的思路。

  在新的劍道境界之下,他已體會到這兩式的別扭.它們為什么別扭呢?

  為什么呢?

  得出劍,得在手上找答案。

  裴液思緒漸漸沉進去,他調整好身體,手腕一抖,一聲清鳴在武場上響起。

  他一次次地出劍,細心地體悟著它的回饋,漸漸地,問題開始在頭腦中明晰起來。

  ——太重了,太慢了。

  《蟬雀劍》一開始就在劍經中寫明,雀劍是三式殺劍,由一到三,越快越輕,越慢越重。

  平心而論,撰劍者將這個思路貫徹得非常好,水平也極高,這三式劍的設計沒有任何疏漏之處,可謂盡善盡美,所以裴液一直找不出其中的問題。

  因為它們確實沒有任何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出在一開始的撰劍思路上,直到劍道境界達到之后,裴液才感受到它。

  重劍雖然已不太合適,但適當的重倒還好,最不應該的,是慢劍。

  雀部絕不能慢。

  照此寫出來的劍,雖稱良品,但絕對配不上蟬部。

  第一式飛來銅影足夠輕快,因此并不露端倪,后兩式一慢下來,就顯出不足了。

  那為何這個問題一直沒被人發現呢?

  裴液大約能猜到原因。

  一來,蟬雀二部組合起來,仍然是一套雖不對稱,但足夠圓滿的劍法。

  就像當日小鎮客棧上,見到成江宏所出的那式嫁枝赴宴一般,蟬部就是一個上乘的、足夠長的劍鞘,雀部則是接在上面的劍,兩相契合之下,便能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而現今,蟬部固然是足夠可靠的劍鞘,雀部卻只是一個短短的匕首,裴液所感受到的怪異感正來源于此。正所謂“不對稱”。

  那何謂“圓滿”呢?乃是撰劍人雖無才華寫出足夠“長”的雀劍,但其自身圓潤高超的劍術造詣卻令他足以對匕首的柄部稱體裁衣,把“接口”打磨得絲絲入扣。

  把這匕首往鞘里一插——斗榫合縫!

  因此這看起來就是毫無破綻的一套劍法,而借由足夠出色的蟬部,蟬雀合起來,也能爆發出不匪的力量。

  二來,要把蟬部練到家,其實也有一道頗高的門檻。也就是說一般的習劍者,頂多援樹破土能學到家,脫殼就開始費勁了,展翅清鳴要學會,工夫就要以年計,而且用不到實戰之中,只會以為這兩招毫無用處。

  至于后兩式,能沾些皮毛也就到頭了。

  ——如果根本沒察覺到“鞘”的長,自然也不會感受到“劍”的短。說不定在他人看來,蟬部才是怪異,雀部反倒正常。

  要看出這個問題,非得立在和撰劍人同樣的高度不可。不然即便你將這劍練上十年,哪怕發現了一些端倪,仍然是難得其門而入。

  想到這一節,裴液心中忽然涌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在頭腦中搜尋著這感覺的來源,手上已經開始嘗試改變雀部的用勁技巧——這三式劍,應該是越來越快,而且威力越來越大,一劍勝過一劍。絕不應為了威力而做速度上的妥協,如此,才配得上絕妙的蟬部。

  裴液靜立著,心中努力找著那想象中的感覺,同時身體不停地調整。這項工作比想象中要難,這也在意料之中——如果你真的輕易用出來了,豈不等于隨手創造出了和蟬部相同水平的劍術。

  裴液自知沒這份本事,他只是努力找一下方向而已。

  終于,在某一刻,裴液手腕一轉,那微妙的感覺忽然顯露。在它逝去之前,裴液一劍刺出。

  他誠然找到了路徑。

  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手腕中猛然相撞,它們是絞擰的,是逆反的,甚至是不共戴天的。

  一瞬間,仿佛楊顏那一劍在手腕中炸開,劇烈的痛麻一路擴散到手指上,五指一時僵直如爪。長劍脫手而出,劃過一個凌亂的弧線,掉在了地上。

  “叮啷”一聲。

  剛要邁步去拾的少年猛地一怔,仿佛被一道悶錘釘在了原地。

  “叮啷”

  叮啷。

  他聽過許多次這個聲音,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直直地撞入他的腦海,把一切都貫通了起來。

  他找到了那熟悉的來源。

  腹中一道語聲升了起來,“來吧裴液。”黑貓說,“要開始了。”

  “裴液?”

  “裴液?!”

  “.得等一下了。”裴液偏頭看著某個方向道,“你先幫幫她,我這邊有點兒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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