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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熾日

  而這么一會兒,場上竟無人上來,趙章看向文場方向:“可要叫尚懷通?”

  “不急,這位尚公子是幾位教習點名的,我最后再仔細問詢便是。”隋再華搖搖頭,看著場上,竟忽然道,“不若我指一人吧。”

  趙章一怔,連忙示意請便。

  然后他順著老人目光看去,卻依然是翠羽的席位。

  此時剛剛那一鳴驚人的少女已經坐下,正和一位少年低頭交談著。

  隋再華伸手一指:“那位少年,能請你上來一試嗎?”

  裴液一驚,茫然抬頭,他看著老人,伸手指著自己緩緩站了起來:“我嗎?大人。”

  他嘴上問著,身體已邁步出去。

  “不是。”

  裴液把腳縮了回來,禮貌一笑。

  大家剛剛試劍時都已認得他,已輕松起來的場上一時傳來不約而同的笑聲。

  “是你后面那位少年。”隋再華道。

  裴液讓過身子,后面是楊顏那張正哈哈笑他的臉。

  此時僵住了。

  哥倆的動作簡直如出一轍,少年茫然到呆滯地指著自己,一邊站了起來:“我,我嗎?大人?”

  隋再華笑著點點頭:“對,請你上來試試如何?”

  楊顏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是習刀的,大人。”

  隋再華點點頭:“總摸過些劍吧?”

  “.”倒確實摸過。

  老人隨意一笑:“玩意而已,伱若不愿去修劍院,也沒人能強迫你,上來試試沒什么的。”

  楊顏還是有些怔然:“那好的大人。”

  裴液給他讓開位置,楊顏跨步而出,來到場上,不太熟悉地四方行了禮,然后憑著記憶,照貓畫虎地摸上鏡框。

  眼睛落了上去。

  而后,鏡質再一次流動了起來,很快化為沉實的黃濁。

  眾人伸出的脖子又收了回來。

  本來見這位大人親自點他,大家都抱了滿懷的期待的,希望能再見一次剛剛那透亮的美景,沒想到竟然也就是個黃泥。

  但接下來的畫面就證明了隋大人的眼力,只見在那黃濁面前,黑質第一次顯出了寸步難行的感覺,它艱難地蠕動著,近乎靜止,有時眼一花,甚至分不清是哪邊壓過了哪邊。

  而這過程持續了足足四十息,那黑質一直到最后徹底吞沒鏡面,都沒有能夠出現任何速度上的突破。

  同是黃泥,但他所恃的這份氣勇與其他人宛如虎兔之別。

  楊顏睜開眼睛,這位呆呆的少年仿佛經過這一場試心才醒了過來,眼中迷茫盡去,他沉默地環視四周,一時間像是一條妖虎在擇人而噬。

  而后楊顏輕輕呼吸一口,倒退一步,離開了這面鏡子,也把剛剛被逼出的兇狠鋒芒收了回去。

  “恃氣·皆御。”老人道。

  第二個皆御。

  或者說,全場第一個以恃氣達成皆御的人。

  楊顏有些緊張地看向東場,隋再華卻什么都沒再說,點點頭任他回去了。

  趙章笑道:“隋大人果然好眼力。”

  隋再華搖頭一笑:“我若真有眼力,就該早把剛剛那位少女點出來才對。”

  趙章卻不肯放過,一指場上道:“今日非要隋大人再為博望點一個英杰出來。”

  隋再華笑嘆:“趙大人著實不知足了,都有一位向景·皆御在此了,還要什么樣的英杰?”

  趙章還待再言,卻忽有一道清靈脆麗的聲音從樹影下傳來:“翠羽為大人舉薦一位英才如何?”

  轉過頭去,卻正是李縹青。

  一時人們感覺有些怪異——兩個皆御都是從翠羽席上出來,難道還能再推出第三個不成?整個博望州除了翠羽,就沒有拿得出手的人了?

  現在不是博望州在府衙大人面前有沒有面子,是感覺你們翠羽有點兒不給博望州面子了。

  眾人轉頭看去,果然,少女推出來的正是那名為裴液的少年,剛剛在劍試中一人一劍輕松連勝八場的那位。

  實話講,在看到李縹青和呆少年拿下皆御之后,眾人是真有點兒相信這位也能行的,一時也不少期待和鼓勁的呼喊。

  隋再華看了一眼文武場:“這位少俠看來也是聲名在外,也是翠羽門弟子么?”

  “啊”趙章茫然,他完全沒見過這個陌生的面孔。

  還好少女清脆的聲音已傳了過來:“奉懷縣裴液,無門無派,土生土長的博望人,如今正在州城等待參加金秋武比。”

  然后少女頓了一下,朗聲認真道:“裴液是我見過毫無疑問的、最為頂尖的劍才。隋大人,貴院佳信中說博望人杰地靈,在晚輩看來,這四個字既非溢美,也不是客套,而是完完全全、恰恰好好地落在裴液身上。”

  清音全場可聞,在怔然之中,觀鷺臺上同時出現了騷動和寂靜兩種趨向。

  騷動自是因為少女絲毫不遺余力的夸贊,簡直已是吹捧,和剛剛方繼道的“湖海多蛇蛭,唯君是龍魚”相差仿佛。明明少女自己才是此時場上最耀眼的人物,卻甘愿以這份耀眼為臺階,將這剛剛才露過一次面,很多人都沒記住名字的少年高高捧起。

  當然要騷動——他竟然這么厲害?他真有這么厲害?

  寂靜則是很多人意識到了這段話下面另一層劍拔弩張的意思。

  博望人杰地靈,全落在這少年身上,那少掌門你呢,剛剛那習刀卻仍然皆御的少年呢,張墨竹公子呢,最重要的是尚懷通公子呢?

  誰不知道,修劍院這封信唯一點出的名字是尚懷通;誰又不知道,“人杰地靈”也正是借由尚懷通這個名字加蓋在博望頭上。

  然而現在,少女話中之意明明白白——博望如果只有一份鐘靈毓秀,那便只在裴液身上,和尚懷通沒有絲毫關系;少隴修劍院如果只要一個名額,那也絕不是尚懷通,而只能是裴液。

  哪怕再不敏感的人,也知道這觸及七蛟最核心的利益了。

  七蛟翠羽之爭不是新鮮事,但令人懷疑的是,這位翠羽忽然推出的鄉下少年,真的足以和博望第一的尚公子爭雄嗎?

  隋再華面上沒什么波動,示意少年來到鏡前。

  趙章也斂去了神色,淡淡而坐,對于兩方的江湖爭斗,他心中了解,卻自然不會摻和。這段話唯一令這位大人感興趣的,無非“土生土長”四個字。

  不是門派人才,而是正經的博望百姓。

  他凝目看去,倒是也希望少年能帶來一份單屬于博望的皆御。

  裴液禮罷之后,來到鏡前,東邊忽然又傳來隋再華感興趣的聲音:“你若有意修劍院,也可以先演兩式劍看看。”

  顯然是老人那人如其劍的眼力又起作用了。

  然而裴液一怔,卻是道:“抱歉,大人,我不想進少隴修劍院。”

  于是怔然轉移到了全場人的臉上。

  每個人都在這聽著很平常的一句話前有些大腦停轉,好像看見一只老鼠抬著頭對老虎說:“今天就先不抽你大耳瓜子了。”

  不是,你誰啊?!

  李縹青也愕然抬頭,顯然同樣猝不及防少年這句話。

  隋再華微怔一下,而后一笑:“那就先請吧。”

  裴液一頷首,再度一禮,低頭目光落向這面鏡子。此時,他才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看到這鏡面的材質——不是玉質,也不是琉璃。

  而是朦朧清透,宛如琥珀樹脂的物質。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這種材質。

  裴液著實怔愣了一會兒,往東場看了一眼,才伸手摸上了這面鏡子。

  而后,他感覺身邊驟然一空,自己就已立在了忽然慘淡入夜的觀鷺臺上。

  裴液茫然四顧一個幻景?

  然后呢?測試在哪里?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是摸了一下那名為“劍心照”的法器,然后就被這個幻景遮蓋住了。

  他看了看天空,感覺這幻景像一張脆弱的薄紙,隨手就能撕開出去。

  就這?這能測個什么?

  然后,裴液才猛地想起少女的訴說——在這個里面,受照者應該是失去一切記憶的。

  他猛地一拍腦門——鶉首!

  自從鶉首固化于丹田之后,早已不需要向黑螭借用,此時,它再次被動地發揮了那面對仙君喚靈時依然保持清明的神力,將“劍心照”對心神的考驗完全排拒了出去。

  “小貓!把這個遮一下!”裴液連忙呼喊,他自己其實也有這份能力,但從未用過的他一時真不熟練。

  “哦。”一聲冷靜回答,這次裴液真的感覺身邊一空,許多東西都消失了。

  大腦也一空,連同一起失去的,是一大團自己想不起來的東西。

  然后連“失去”這件事也忘記了。

  他轉頭四顧,周圍是冷風、秋樹、殘月以及灰暗慘淡的天空,月亮正被不知名的陰影緩緩地蠶食著,仿佛有血從那邊緣漏了出來。

  最為直接的恐懼直接逼上心臟,無處可躲,無處可藏,那是剝去你的一切,仿佛拆去貝殼的腔肉,被擺在了一群尖牙利齒的捕食者面前。

  你看不到它們,也聽不到它們,但那貪婪的饑餓已經逼了上來。

  心弦繃了起來,但少年既沒慌張,也不見恐懼,只是緩緩地皺起了眉頭。

  他忘了自己是誰,不知道敵人是什么,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可以倚仗。但在內心最深處,好像有一份與之共存的認知——迎接未知的危險、挑戰強大的敵人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不過又一次而已。

  而后,他低下頭,看到地上有一柄劍。

  是的,這個東西是劍。

  一種莫名的東西從心中涌出,流向整個身體,他俯身,穩穩地握住了它。

  劍在手中,他感覺整個人得到了一場淬煉。

  龐然的腥氣從背后浸染而來,它吃完了月亮,現在朝他而來了。

  不用去思考敵人有多強大,那認知直接烙印在心上——不可抵御,甚至不能直面。

  面對這樣絕然無法戰勝的敵人,敢于揮劍就已經是真正的勇士了,大多數人在這感覺逼上來的一瞬間,就已直接崩潰棄劍。

  而頂著這樣的絕望和恐懼,仍然揮劍抵抗,便是“御”。

  但這份“御”能堅持多久,便把每個人分到了不同的層次。

  一定會崩潰的。

  誰能明知不可勝,還依然不斷地奮起、不斷地嘗試,在一次次失敗和絕望中再次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一直到最后一刻?

如果有人能夠做到,那便是皆御  這便是隋再華善意地沒有剖開、博望諸才難以企及的堅韌心境,是劍院道生們在握住劍之后,人人具備的勇氣和自信。

  而道生們比拼誰堅持得久,便是看誰能在“御”的過程中爆發出更強的力量——信與勇只是進入到我們之中的門檻,不當逃兵只是一個戰士基本的素質。

  這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東西,真正使人心悅誠服的,是你能在這心境之戰中,爆發出什么樣的力量,殺敵,斬將,還是奪旗?

  你越強,則黑質推進越慢。

  堅持超過一百息之人,在少隴劍院中是所謂“神將”。

  這便是不畏關的全部奧秘。

  此時,“劍心照”之中,少年正將劍橫持于眼前,有些呆怔地看著它。在他的背后,遮天蓋地的陰影已經撲來。

  那是將整個天幕揭開,把月亮也隨手撕碎的妖魔,它投下的陰影充塞天地,吐出的腥氣如云如霧,而這一切沛然的力量,此時只朝這小小的觀鷺臺而來。

  觀鷺臺就像一粒米粟,少年立在上面,就像沾染的一毫塵埃。

  陰影遮蔽了觀鷺臺,他回轉頭,露出一張平和安定的面孔,靜如秋水的眼瞳深處仿佛燃燒著火焰。

  看清來物后,這張面孔沒有絲毫變化,他回踏一步,轉身,出劍。

  這些動作平和舒適、不快不慢,仿佛是演給初學的孩子。但在劍尖觸上陰影的那一刻,罡風從整個世界的最深處掀起,陰影、粘稠、腥風、黑暗、妖魔.一切惡兆都被摧枯拉朽地撕碎湮滅。

  大日破云,光映萬里,狂風洗過,天海澄清。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裴液緩緩睜開了眼睛。

  觀鷺臺上,被稱為“劍心照”的鏡子正散發著純正熾白的神芒,它不映照任何東西,只是宛如一輪最純粹的白日。

  上面,沒有任何黑質存留的痕跡。

  全場靜如深夜。

  我可太牛逼了吧。

  還欠32更。(差600字就等于還兩更了,可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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