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東臺最上被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空位,架起了一方鋪毯掛帷的高臺。
公差佩刀圍坐,高臺之上桌椅齊備,綢幕高掛于后,一派莊重之氣。
今日開始,博望州真正的大人物們將于明面之上端重觀比,自因前十六將是授符之人,武比進入了關鍵之階段,一來本就值得一觀,二來亦可杜絕暗手,保證公平。
大人們其實來得頗早,趙章與那位范長史早已坐在桌前,而后判司們也陸續趕到,各自入坐漫談。至此前面仍然空出一排桌椅,那等待的便是各縣的官員了。
武比成績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下一屆的名額分配以及往后武道資源的撥放,乃是一縣的正經政事,在無事的時節,諸位縣令多是要來觀比的。
而這也是每年會面敘舊的閑恰時機——一切火藥味都來自于臺下,結果也不是縣令們能決定,大家是不必為了什么爭得面紅耳赤的。
當然了,不必是不必,現實是現實,往年擂臺上打起來時,上面也往往不是一片安靜祥和。
為了照顧地方官員們的行程,雖然敗者擂一早就已在虎虎生風,但今日的正比卻是挪在了下午。現在正是午時過半,乃是一天中光線最明亮的時候,好在昨天夜雨之后秋氣愈涼,高日之下也不覺炎熱。
先到的是參縣縣令。面黑身矮,四十余歲的精干樣子,話很少,朝臺上諸位大人拱過招呼便自行坐下。緊隨而至的是鄭壽,這位長相就要豐潤許多,面白須整,手戴一碧綠扳指,衣服瞧來都比其他人的新。上來時帶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卻是些小木玩,一一分送過去,每個都能寒暄兩句。
最后坐到參縣縣令身邊,笑著交談了兩句,挑了挑眉,從袖子里偷偷摸出來個大漂亮的雕件塞了過去。參縣縣令低頭看了一眼,收回袖中,嚴厲的黑臉上露出一個淡笑。
“好啊!你們兩個又在私相授受!”新走來一位高大官員,朝臺上笑道,“趙大人,此處有人行賄!”
趙章回頭看一眼,笑指道:“沈縣令上次說送我一枚好珠子,結果過了旬日都沒動靜,我拉下臉托人一問,原來正是被孟縣令看上要去了。”
判司那邊有人笑道:“人家是鄭不離參,參不離鄭,高縣令,你們山北縣孤伶一個,我瞧是嫉妒啊。”
沈縣令連忙笑呵呵地從小布袋里掏出個小木玩,遞給了這位高大人。
再之后,山南、徐谷、顧河三縣縣令也俱都到達,確如剛剛判司所言,除了鄭壽參縣兩處近縣交往親密,其余幾人都只是勉強熟絡,寒暄一番便各自坐下。
此時三十二名選手早已立在了擂下,州城官員們前兩日也常常來看,自只端坐看著,倒是幾位縣令真是第一天上臺,正是新奇的時候,選手不認得,形勢也不曉得,不停討論詢問著各個問題。
“今日要打兩輪的,第一輪是進前十六,第二輪再決出前八,明日便只打決賽了。”白司兵笑著解說道,“現在這三十二人,是已經淘汰過兩輪之后的,皆是英才啊。”
“咦,瞧到敝縣的參選了。”
“唔,你這位個子高,好分辨。”
幾位縣令挨個打量著下面武者的面孔,尋找著本縣的選手,笑呵呵地互相打問指認。
只有一位縣令沉默不語,好像對此沒什么興趣。
很快被人注意到:“誒,許大人,伱們縣的俊才是哪位啊?”
許縣令淡淡道:“已經沒了。”
“.”發問人忍了一下,還是不厚道地笑了出來。白司兵在一旁含笑寬慰道:“還有敗者的機會嘛。”
另一邊幾位縣令點數完畢,卻是至少都還有兩人立在場上,顧河縣甚至很有運氣的還剩三個。兩個強縣之中,徐谷倒是也只剩兩個了,不過鄭壽倒是還有足足四個,一時大家全都賀喜這位人緣本就極好的沈大人。
沈大人卻是愁眉嘆氣:“別恭喜了,肖丘怎么不見了啊。”
一位州衙官員道:“第一輪就被那位持棍的張宗元打入敗者了——沈大人,好事不能讓你全占了啊。”
“張宗元,這人是哪家的?”
“三派有用棍的嗎?”
“商號的,說是五生呢。”
“唔!”沈縣令一嘆,“那是心服口服了。”
又偏頭笑道:“不過我們肖丘肯定能從敗者殺回十六強的。”
說是以武比成績決定各縣分配撥放,但其實前兩輪的成績占比極小,六十四人你占多少名額州衙根本不納入考慮;三十二人里的名額占比也只是略作參考,真正決定性的成績還是從十六強開始——代表各縣培養出授符武者的能力。
自然四強和魁首更加具有含金量,但魁首一般是門派獨擅,和縣沒什么關系,四強一般也只有鄭壽徐谷能沖一沖,所以大家切身關注的,還是本縣十六強的上線人數。
“我算算,三派就要占去六七個吧?”
“少了,我想即便沒有十個,也得八九個。”
“商號和散人再占上兩三位,留給咱們的也就五六個名額了。”
沈縣令回頭笑問:“城里的大人們,今年能給我們鄉下留六個名額嗎?”
“這話得問司功大人,他操辦的。”
“徐司功?”
瞇眼小憩的徐司功睜開眼:“照我說啊,十六人里,翠羽三個、七蛟三個、白竹兩個,門派便占八個。而后商號占兩個,今年江湖上來的散人沒見出彩的,該是沒有。如此,剛好剩下六個位置留給諸位大人來分吧。”
“怎么是分呢,明明是搶。”
“哈哈哈哈。”
“對了,諸位大人,今年能奪魁的是哪邊?”
“七蛟啊,真傳弟子尚懷通,魏縣令消息太不靈通。”
“那四強呢?”
“四強.徐大人,四強呢?”
“嗯這個真的難說。”徐司功搖搖頭。
于是縣令們又回到剛剛的話題:“六個名額的話,咱們六個縣剛好一人一個嘛,哈哈。”
“不錯不錯。”
“誒,等等,咱們是六個縣嗎?”
“咱們是七個縣啊!”
“對對對,失禮失禮。”
也就是在這時,臺上又新來一道輕而緩的腳步。
眾人看去,只見一位身姿挺拔、面目清矍的老人踏上了高臺。
其人穿的也是縣令的官服,雖然干凈整潔,卻難掩其洗得發白的舊色,鬢發半白,眉低眼疲,一副舟車勞頓的樣子,還帶著些未曾洗去的狼狽。
諸人實在是愣了一下,直到看見白司兵迎上去,記憶才被激活。
“.常縣令!”
“唔!”
博望最偏遠、最窮小的弱縣,埋在深山之中,常常被人遺忘。而這位在任十二年的縣令也很少出來交游,即便武比這樣的事情,往前數五年,也從來不曾見他前來參加。
一兩位上任短些的,甚至是第一次和他見面。
“常縣令,真是久見。”
“這一路勞頓了。”
常致遠含笑認真地一一見禮,而后挪著步子,挑了個邊角端正坐下——這位置也和奉懷一樣,沒什么存在感。
“常大人,這次怎么撥冗前來。”
“啊,來給孩子鼓鼓勁。”老人笑道。
“咦,貴縣今年有幾位參選?”
“只一位。”
“啊這,還在場上嗎?”
常致遠瞇眼看著下面的一張張臉:“這倒還沒問,應當在吧.人老了,也看不清。”
白司兵在一旁道:“還在的。”
“哦哦,那就好。”老人呵呵一笑。
眾人也都道喜兩句,便算結束寒暄了。如果說山北縣是獨門獨戶,和其他縣都疏遠,那奉懷簡直就是避世隱居,這位縣令存在感也甚為薄弱,此時坐在這里,甚至都不像是位列同儕。
眾人繼續自行交談,倒是避開了剛才的話題——顯然,若真是六個名額一縣一個,那哪個縣沒有名額,此時已是呼之欲出了。
大約又過了半刻鐘,將要未時之時,又有兩人登上了臺子。
一人五十多歲,散發帶劍,面容深陷,一雙眼睛藏在發后,仿佛沒有眼白;另一人則是老邁的樣子,瞧來脆弱虛疲,但面容卻很祥和,背上背著一柄青色的劍。
駱德鋒與李蔚如。
兩人互相都沒有看對方,但卻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在一起——誰若要有什么行動,一定會同時帶起另一方的動作。
趙章起身迎接這兩位武林耆宿分別坐下,各自站立寒暄了兩句。
至此,高臺之上,座位便基本坐滿了,服色不一的各位大人端坐于此,武場上倒真是平添了一份莊重。
也就是在此時,場上一道鼎鳴劃過,閑立的武者們紛紛排好了隊。
“這是比前抽箋,決定對陣的。”徐司功介紹道。
“哦哦。”臺上的縣令們一時停下交談,屏息看去。
這確實是重要的環節,畢竟很多時候,抽簽的結果就已決定了本次的勝敗。
隨著最后一人取走盒中之箋,高臺對面懸掛的大幕上,開始有人抱筆自上而下地書寫結果,伴隨的是響徹全場的朗朗唱名之聲。
“甲擂,第一場,李縹青、曾孟敬。”
縣令們同舒一口氣,而后左右一望,不禁互相指笑。無他,雖然忙于政務對這武比缺少詳細了解,但李縹青的大名大家總是知道的,此時和這位少掌門對上的并非自己一縣的選手,自然算是“逃過一劫”。
“這位曾孟敬是哪家的?”
“不曉得,門派的吧。”
“第二場,尚懷通、葉紹良。”
眾人又舒一口氣,但這次舒氣聲卻少了一個,諸人四下一顧,只見參縣縣令那張黑臉更黑了。
“沒事的孟大人,貴縣不是還有一人?”
“還有敗者的機會嘛孟大人。”
往后幾場的唱名俱都中規中矩,被叫到的縣選武者對上的都是門派弟子,牽及到的縣令臉上也是半喜半憂。
直到“第七場,張君雪、傅三清”這個唱名出來,山南縣令才眼睛陡然一張,直起身來,四顧詢問探看,卻和徐谷縣令含笑的雙眼對上:“張君雪,是敝縣張家的門面。”
山南縣令于是又“啪”地倚靠回去,一聲嘆息,眾人自是一番寬慰。
“無礙無礙。”這位縣令笑嘆一聲,“簽運難免有好有壞,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嘛。”
然后就聽到了下一條唱名:“第八場,古光、佟偉平。”
“.”這位縣令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面無表情地靠在了椅子上,胸腹起伏不定。
這次不必問,剛剛閑談中沈縣令已然說過,鄭壽最強的就是這位名叫古光的五生男子。
眾人都憋住笑意,而唱名已來到乙擂。
這一擂中,眾人唯一認得的鯊魚便是張墨竹,但和甲擂不同,這一輪唱名中,此人的名字遲遲沒有出現,一直懸吊在諸人心中。尤其那些第一位選手已抽到差簽的縣令,聽得自己縣選的名字都心中一揪,生怕后面跟的便是“張墨竹”三個字。
但還好俱都不是,倒是有人后面跟了“沈杳”和“楊顏”,但這兩個名字縣令們就沒聽說過了。這種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最后,報名所剩已只有最后兩場。
其他縣令的臉色都輕松下去了,只剩顧河縣令的臉色越發僵硬。
在這四個人中,正有他縣的最后一位選手。顧河縣雖然在這三十二人中占有三席,但前兩人俱是運氣,一個二生、一個剛剛及格的三生,硬生生挺過了兩輪,這一輪是一定過不去了。
他唯一寄予希望的就是這最后一人,而且這人也確實過硬——扎扎實實的四生,要拿前十六,七八成機會總是有的。
所以全程他一直比較輕松,即便前兩人簽運不佳,他也一笑而過。
但如今事情卻不對了,因為只剩四人,而張墨竹和張宗元的名字都還沒有出來。
眾人也知曉這點,已紛紛向他投來寬慰的目光。
很明顯,四生對五生,碰到哪一位,都沒有勝機,若是再受傷,更是連敗者組都沒得打。在這位縣令高高吊起的心前,唱名終于落下:“第七場,張墨竹張宗元!”
顧河縣令用力一錘桌子,喜色頓時破開繃緊的面容綻放了出來,在眾人的呵呵與道喜中,是三十二進十六的最后一場報幕,果然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第八場,傅學書、裴液!”
這位縣令還是知道自己的孤陋寡聞,不忘穩重地向身后徐司功請教:“徐大人,這個叫裴液的,是什么來路啊?”
“奉懷縣選。”
“哦!”
顧河縣令抿住嘴角回頭拱手,那位角落的老人也正回以謙和的一禮。
鼎鳴再起,未時已至。
紅綢飛下,由三十二進十六的擂賽正式開始。
甲擂第一場,李縹青在第七招輕松寫意地挑開面前的長劍,架上了對方的脖子。
尚懷通則仍是未出劍的一鞘。
不過兩人留下的印象雖然足夠驚艷,但真正牽動縣令們心緒的還是后面更焦灼激烈的比試,雖然面上還是從容笑談,但手上早已捏緊了茶杯。
然而隨著甲擂的比試打完,張君雪古光雙雙得勝,山南縣令的臉色固然徹底僵死。卻也沒有其他縣令露出欣然的笑容。
在甲擂八場中,進入勝者前十六的,只有鄭壽、徐谷兩縣,參縣在這一擂上明明占了兩場,卻是全軍覆沒,孟縣令的臉眼看是再也不可能稍白了。
而等來到乙擂場,其他縣令的臉色也一個接一個地變得更黑了。
顯然,所謂的六個名額純粹是一廂情愿。
本以為甲擂折戟甚多是因為那邊實力太強,相對乙擂一定會偏弱,抽中乙擂的縣令們是在暗中欣喜的。
然而無情的現實摧毀了這份臆想。
楊顏,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小子,不屬門派不是縣選,穿得像個唱戲的,一刀把山北縣令臉上的笑劈的粉碎。
沈杳,原來是翠羽的五生老大,把鄭壽的年輕人完完全全地按死。
好不容易有個能打的場次,三生對三生,卻失于一劍之差。
乙擂打到最后,竟然只有山北一縣進了一人,加上甲擂的兩縣,七縣縣選,竟然只進了三人!
好在還有顧河縣一場。
顧河縣令此時也是半喜半憂——一邊來說,進的縣越少,這名額就越加可貴,武道上的分配撥放自然也就越豐厚;但另一邊,自己這位四生畢竟不是張君雪古光那樣的硬手,即便過了這輪,下一輪也多半要折戟,還是要回頭去打敗者。
而在思慮之中,臺上已然鼎鳴。
三十二進十六的最后一場,眾人盡都凝目看去。
傅學書年紀不大,而那名叫裴液的選手更是分外年輕。
但倒是完全不像他們想象中草鞋褐衫的樣子,而是一身相當合身的青服,朗和的氣貌甚至勝過傅學書一頭。
只見場上兩人互相執禮,而后直起身來,裴液腳步一踏,仗劍掠出了一道筆直的青影。
縣令們頓時眼眸一睜。縱然不通武學,看過剛剛十五場比試,大家心里也已形成了一桿秤——這樣的身姿,絕對只屬于強手。
與他們預想中二三生的粗陋武者相去甚遠。
然后下一刻,眼眸就根本不必合上,而是張得更大了。
青影之下彈出一道圓潤的明亮,仿佛雨中青梅上一閃而過的濕光,傅學書提劍、退步.失劍。
一切就已結束。
場上響起歡呼,青影撿起腳下掉落的劍遞還傅學書,而后持劍后退兩步,抱手一禮。
最后一位得列勝者十六之人,是為奉懷裴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