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街之上,仆地的尸體激起了一片混亂。
回頭就是仙人臺的衙門,報官都不必等的。
裴液幾人只等了幾息,仙人臺就涌出來一隊公差鎖住了現場。四位都是博望有名有姓之人,問清首尾之后,幾人便坐在了仙人臺廂房里。
無洞親自于此問話。
這位鶴檢神情亦肅,瞧著坐在面前的裴液展卷開筆:“確定與那日一模一樣?”
“一樣,我回了一下頭,那面具就毫無跡象地消失了。”裴液蹙著眉。
見久了這可怖的聲貌之后,再與這位鶴檢待在一起,其實會回報給人一種安全感,此時坐在燃燭的房間里,裴液身上聳立的毛發已漸漸伏了下去。
“不過.處境畢竟不同。”他補充道。
無洞點點頭:“當然,三重歸藏閣和市井之上,三位玄門身邊和一名四生眼下,發生這事情的難度是不一樣的。”
“另一方面他拿這面具做什么?”無洞看著少年,“那面具有什么特殊嗎?”
“.我沒瞧出任何特殊。”
“嗯反正拿不回來了,特不特殊也無處追溯——奪魂五卷現在都摸不著尾巴呢。”無洞語氣略差,“不過,倒也不影響解析這案子。”
裴液沉默一下:“是的,關鍵在,我想不通這個行為。”
這位鶴檢在簿上飛速寫了幾行:“通過買賣傳遞一些密信,是這些鼠蟲們常用的手段,也一直十分有效。”
裴液稍微明白了些:“哦是這樣。但”
“但他為何要在你面前取走這張面具?”無洞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是的。”
室中一時安靜。
裴液輕聲道:“我覺得他是故意驚動我。”
“我想也是。”無洞向后一倚盯著房梁,“這事關鍵不在面具,他是要你注意這小販。而且并不怕你知道他的動機。”
為什么是他?
誰又會做這種事?
裴液思忖著:“之前隋大人說,這種憑空取物的能力大約屬于吞日會。”
“那么小販就是歡死樓。”無洞道,“暫且來看,就是這么一樁事——吞日會故意給我們揭了歡死樓的短。”
“.沒有別的可能嗎?”
“當然有。”無洞抬眸看他一眼,“伱可以隨意猜測,但有支撐的判斷就到這里了。”
裴液還是感覺不對:“我們和吞日會.現在是站在一方嗎?”
“至少有統一的目標。”無洞道,“天山說歡死樓可能并未得手,但吞日會卻緊緊跟著他們到了博望。所以,其實目前只有歡死樓知道事情的全部面貌,在這件事的這個階段,吞日會不是我們的第一敵人。”
裴液緩緩點頭。
其實于他而言,這件事有著更加獨特的重要。
那日三重閣中,案卷消失后,黑貓曾說它有所感應。但這次事發后裴液朝螭影詢問,卻沒有得到一致的答復。
黑貓很肯定地說沒有。
要么當天他感受到的是另外的東西,要么這東西須得滿足某種條件才能為他所感受,要么.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他第一次抓到一點兒這件事的尾巴。那無影無蹤之人固然無處可循,但至少小販的尸體留在了這里。他當然要刨根問底,緊緊跟隨。
另一邊,無洞已在詢問青紫篁二人。
“我二人只是偶遇。”紫篁面色平肅道,“我們路過仙人臺時.”
“你不是。”無洞看著他,打斷道。
“講實話。”無洞低下頭,提筆翻過一頁。
室中再次安靜,甚至開始有些緊繃。
裴液知道無洞說的是對的,因為本不應該有人比他更快發現這小販的異常,青紫篁兩人當時的表現,明顯是已盯住此人多時。
但江湖門派與仙人臺.
“.”紫篁沉默了一會兒,“無可奉告。”
氣氛頓時再次一繃。
無洞面色不變:“那我們只好走應走的流程”
青篁連忙起身,朝無洞躬身歉意一禮:“無鶴檢,舍弟無意冒犯,煩請您先查驗貴臺的記錄。”
無洞抬眸看著青篁,向后輕輕一抬手,不多時,便有人攜了一屜案卷而來。
上面鐫刻“白竹閣·壹”四個字,無洞的手從上面劃過,落到二長老·‘紫篁’許劍爭一節時頓住。
裴液目光一落,一個猩紅的封章映入了眼簾。
“神京·可查可用,辛巳年七、八月之事及其蔓延勿追勿問。”
裴液頓時怔住,偏頭看向紫篁,這位身材高大、如火如劍的前輩其實瞧不出失了經脈樹的樣子,他直直看著地板,兩只寬大的手交握在一起。
青篁輕聲道:“舍弟.之前遇到些事情,這一個月來一直安不下身心,我便陪他四處游蕩尋找,沒什么目的,也沒什么圖謀。”
無洞頷首,緩緩合上屜蓋:“既然神京蓋了戳子,這事我便不問了,歡死樓之事,你們也盡量遠離,免得平添迷霧。”
紫篁輕輕點了點頭。
“大差事下辦小差事.”無洞悠悠一嘆,看了紫篁一眼,“我勸你也早日放下,神京仙人臺掃過的事情,若真被你找出來,那才是顏面全無。”
“行了。”這位鶴檢短短幾句,就把這件事分出了條理,最后換了朱筆,在頁末批了一個“暫”字,合卷起身道,“走吧,看尸體去。”
尸體就停放在外間,幾名仵作已用最快速度驗過。
“服毒、真氣自絕,致命傷勢只此兩處。”監驗之人稟報道,遞過一頁記錄,“諸多細節都已記錄描摹,請大人驗看。”
“身份。”無洞翻著冊子來到尸體身前,手輕輕搭上去。
“問了鄰攤,都說是南邊相州趁秋比來做生意的,口音習慣也對,多的還沒查出。幾個相識的也已押下了,但初次篩查都沒什么異常。”
“跨了一個州來做生意,就賣些這般雜貨?”無洞挑眉,“馬料錢都不夠——那幾個相識的也是一樣?”
“是,但他們說是隨著齊云商會的車隊而來,幫著裝卸貨物,商會便管行程吃住。這幾日空閑了,便直接從商會進些貨來賣。”
無洞點點頭:“這倒合理些——往商會去查查吧,瞧瞧他是單個混進來的,還是有條砌好的暗路子在。”
“是。”
然后這位鶴檢合上卷宗,如隼如刀的細眸朝裴液等人瞥了一眼:“幾位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若不是想趕仙人臺明日早飯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
沒人想趕。
幾人就此出了衙門。
兩行人道別分開,裴液立在原地,安靜地看著紫篁離去的身影。
氣氛有些沉抑,不止裴液二人歡悅游街的心情消失無影,案發后還在斗嘴的青紫篁兩人此時也一言不發。
紫篁尤其沉默,自受過無洞質詢后,他再沒說過一句話,此時遠遠離開了仙人臺,他才低聲道:“許延和,你真的覺得我們只是四處游蕩嗎?”
青篁沒有回答,抬眸瞧了瞧天色,輕聲道:“只要你覺得有意義,那就夠了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嗎。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反正我永遠會幫你的。”
但紫篁的面色卻沒有好太多,他也瞧了眼天上,那是沒有邊際和深淺的黑暗,綴著幾顆遠而冷的星,這場景令他有些窒息。
“我正是懷疑自己。”他有些痛苦道。
另一邊的歸程上,裴液也緘默多于發言。
李縹青偏頭看著身邊安靜的少年,從他身上瞧出了一種不大熟悉的氣質。
在和她的相處中,少年大多時候是嬉鬧的、溫和的,而且常常顯得笨拙和迷茫,可親可愛。
但這時他像嗅見腥味的狼。
他一手搭在劍柄上,兩眼專注地盯著前方的長街,腳下是在快步,腦子中流過的東西卻像比腳步更快。
李縹青有些想和他說話,卻又莫名感覺會打擾他和什么東西的交流。
直到來到翠羽院前,裴液才短暫回神,輕聲道:“縹青,你先回去吧。”
“.你還要回武館嗎?”
“不,我去白竹閣一趟。”
“.這么晚了,明早不行嗎?”
“沒事兒,我不困。”
“那我和你一起。”
“別啊.不然我們為什么不在剛剛攔住兩位前輩。”
“嗯為什么不攔住?”李縹青偏頭看著他。
“為了把你先送回明姑娘身邊睡覺啊。”裴液笑,“你眼上都快頂煤圈了。”
這樣的夜晚,少女只有在明綺天或琉璃身邊才能令他心安,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小臂:“我先走了。”
“.嗯。”
裴液別過少女,轉身往東而去。
他沒有想到,紫篁是調查燭世教才撞到了這小販身上。
從這里,竟能找到燭世教的痕跡?他們做下那樣碎尸萬段的行徑后,竟然還沒被清理干凈嗎?
那無影無蹤的東西又究竟是什么?裴液很愿意將它歸為奇術絕經,但黑貓卻說感知到的并非果子。
今日之事它為何又沒了感應?
難道當日歸藏閣中黑貓所感知到的東西其實并非這無影無蹤之物?
那還能是什么?
裴液只覺面前的迷霧越來越多,但無論如何,即便有一千個謎團擺在面前,裴液第一要解開的,也永遠會是銘刻在心里的這三個字。
燭世教。
冷夜之下街巷無人,裴液抬起頭來,面前已是白竹之宅。
深夜來訪,開門的弟子很是詫異,裴液進院竟聞劍聲,卻是張墨竹仍在一遍遍地練劍。
說明來意,弟子帶著他叩開了紫篁前輩的房門。
紫篁面前放著一杯茶,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發呆,聽見推門時回頭,其反應在已四生的少年眼中實在有些緩慢。
瞧見少年一時怔然:“裴少俠”
裴液沒有答話,立在門前輕輕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帶上門走了進來。
他立在紫篁面前,伸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畫了半個樹形。
屋中仿佛乍時失去了一切動靜。
許劍爭袍下的身體一點點顫栗到繃硬如鐵,他直直瞧著這顆半樹,目光如同僵死。
“許前輩,關于它八月在薪蒼做下的事情,你盡可以問我。”少年低聲道,“同樣的,在八月之外,在薪蒼之外,它還會出現在哪里.也懇請前輩施舍給我。”
在安靜之中,裴液提起胸前掛著的玉墜,黑色的環蛟栩栩如生。
“就以祝高陽之玉為信。”
紫篁猛地抬頭。
少年和男人的目光相接許久,沒有躲避,也沒有言語。
良久,紫篁望著他,喉嚨嘶啞地輕聲開口:“不是我在找它,是它在找我。”
“從薪蒼山出來后,我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男人低聲道,拉開自己身旁的椅子,“請坐吧,裴少俠。”
博望東南,七蛟莊園之外。
李蔚如倚在密樹之上,眼睛一刻不曾離開這座莊園。
此樹枝葉真的很密,尤其是在夜里,你從樹下經過,一抬頭,只覺星空被吞去了一塊。
李蔚如并不總是在同一個地方,隨著時辰和心情,他會隨機在七八處地方之間選擇,每一處都完全不露行跡。
老人將自己位置看得很清楚,他并非阻攔敵人的第一道防線,更沒有背負擒殺敵人的責任,他僅僅只是一雙眼睛。
如果眼睛先暴露出來,只會在看見敵人之前,就先被捅瞎。
幾處地方是無洞與隋再華共同確認過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即便玄門二階要進這座莊園,也得先經過他的視線。
而現在,莊園中一如既往地安靜,一夜又已過去,天邊已泛起朦朧的微光。
那些人或許很快出現,或許根本不會出現,老人并不多想這件事,他提著劍從樹上一滑而下,像一片無聲飄落的枯葉。
街上明明已有晨起的百姓,卻好像根本未注意到這一幕,老人一手拎著葫蘆,走上仍然昏暗的長街,剛好趕上酒鋪拉開門戶。
他把空葫蘆遞過去,滿滿當當地接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張紙箋和筆。
“今日無事。”老人提筆寫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