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少女四目相對。
但還不待她們發出任何聲音,李縹青已乍然心底一寒,她猛地轉頭,房間黑暗之中,一道枯木般盤坐的身影正把頭顱安靜地轉向了她。
只有一瞬的靜滯,戰斗驟然爆發。
李縹青甚至來不及判斷面前之人的實力,因為后路已被堵死,不把此人按殺在這里,她就會面對整個地洞的圍殺。
失翠劍銳鳴出鞘,少女雀影在視界中一閃,已凌在青衣面前,一劍翠光橫拉咽喉。青衣人的反應遲鈍了半拍,但依然后發先至,籠在大袖中的手抬起攔在了劍路上,發出“鐺”的一聲金鐵錚鳴。
李縹青一驚,失翠觸刃堅硬,對方手掌的輪廓已在暗色中顯現出來。
很難說是人手的樣子,血肉仿佛消盡,骨相突兀地暴露著,猙獰的鋒利中,一層細密的鱗片掠過暗藍的光澤。
少女身體都僵硬了一剎,那種不真實感再次攫獲了心靈——這是.什么東西?!
但這只手的主人沒有驚滯,下一刻就箍死擒獲了少女的細劍,火星在漆黑中爆出一朵朵小煙花,他發力一扯,沛然的力量令少女頓時失穩,下一刻她腹部一寒,另一只手已貼了上來。
但這只手卻不是爪狀了,慘白的皮包裹著骨肉,鋒寒銳利的匕首握在其中。
也就是在這時,李縹青敏銳覺出了這非人非鬼的青影在搏殺上的耿直和生疏——她劍勢驟然被扼,正是對這鱗鐵之爪的始料未及,面對這樣武器受制的境地,少女已做好失翠脫手的準備,但這青影竟然沒有加以絲毫擰力,反而刺以匕首,開辟了另一道戰場。
于是,身形傾飄的劍路正是翠羽所擅,少女腰身一擰,寒光擦身而過,身體已在空中由亂而順,下一瞬,腰力勁達毫末,真氣在失翠劍上陡然炸出一個崩旋。
腰身擰轉之下,避刃、整身、發力,被扼牢的劍身如魚脫籠,擦著鱗片劃出牙酸的聲響直貫青影面門。
正是掠火穿瀑的劍中之理,越險過難,一往無前。
青影竟然絲毫不理,利爪發力緊握,試圖扼住少女之進劍,另一只手中匕首再次變勢扎上。
確實極快極強,李縹青在此時確認了對方真氣果然強過自己一個境界。
劍有支點,少女身形再次在空中翩然一折,那匕首在腰間割出一道紅痕。
而少女劍勢仍然在進,她雙目凜然地直直盯著面前之人,當感受到劍上忽現扯力,青影意圖后退的一瞬間,她身形陡然倒翻于敵人頭頂之上,直進之劍颯然變為斜拉,順著扼爪發力的方向飄出來一道驚艷的翠光。
以身帶劍,狡如滑魚的長劍貼著那未被鱗片覆蓋的脖頸一掠而過。
李縹青在其身后落地,留下一道致命的血裂。
少女屈指一彈振去劍身血液,橫劍后退兩步,警惕地看著面前的敵人。
青影緩緩轉身,張了兩下嘴巴,李縹青這才發現他的眼眶是兩個漆黑的洞穴,一時明了了一路上那些吝嗇的光芒。
但沒有更多的交互了,青影一斜,就此仆地而倒。
李縹青緩緩收起架勢。
深厚的修為、強大的力量、特異的身體遲鈍的危機感。
他竟然直放掠火穿瀑進入身前空門。
裴液若面對這一劍,在少女空中擰腰的瞬間就已寒毛乍起——牢籠脫虎,本就是搏斗中的險勢。
這青衣人卻還想圍魏救趙,匕首仍然緊追不放,明明上一招中,少女已經展現出了滯空中卓越的靈巧。
“奉詔之仆久居紫竹外境中,雖然也長年修行,但從不與人打斗。”
李縹青回過頭,籠中少女正安靜地看著她。
“.為什么挖去雙眼?”李縹青走過去,揮劍斬斷了籠鎖。
“如果他們見到聆詔神子的眼睛,有時候會引起一些麻煩。”衣承心看著她,“姐姐.怎么到這里來了?”
“妹妹怎么到籠子里去了?”
衣承心抿唇露出個蒼白的微笑,低頭走了出來。
“龍裔只靠血脈約束,而一個人的心神,是可以反抗身體的。”深邃地底的濕冷顯然令少女皮骨不適,她輕輕環住雙臂低聲道,“奉詔之仆居于紫竹之境,漸漸便只忠于聆詔神子,似人似傀,對上面下來的一切人都抱有警惕。”
“.居于”
“嗯。”衣承心輕輕點頭,“最早的一個,也已在這里住了十八年了。”
“姐姐還沒告訴我,你來這里做什么呢?”衣承心看著她微微一笑,“姐姐的癖好,就是每到一個地方,就去偷偷逛人家的后院嗎?”
李縹青也笑:“我來救你啊。”
衣承心沉默了一下,低聲:“.姐姐真的不必來的。”
“為什么?你甘愿做這個祭品嗎?”李縹青看著她。
少女又抬起了眼:“.姐姐覺得我愿意嗎?”
“我想你不愿意。”李縹青斬釘截鐵,“你戲唱得那樣好,師兄師姐都很喜歡你,觀眾們也總給你最真誠的歡呼;你長姐與西方恬真心相愛,一雙璧人卻只能黃泉相見;伱的二哥幼時看著姐姐身喂邪物,長大后又要親手把幼妹送進來.我記得你看著那幅《記酒》圖時時走神,實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拋棄熱鬧親切的人間,把自己埋葬在這幽冷黑暗的地底。”
衣承心安靜了一會兒,眼神怔然望著空處,良久,低聲道:“是啊.能一家人圓滿地生活在一起,每天去戲院唱戲,真的是很快樂的日子.”
李縹青看著她。
“所以,”衣承心低了下眉毛,微笑,“我也并不是做祭品啊。”
“那是.”
“我是來做刺客。”
“.”李縹青怔了一會兒,“你要刺殺什么?”
衣承心面色被濕寒浸得有些冷白,她看著李縹青,輕聲道:“聆詔神子。”
“.我來幫你。”
衣承心一笑:“好。”
“我們要往哪里去?”
“與我來吧。”衣承心走在前面,“奉詔之仆應當正在前面‘啟陣’,‘傳詔’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先去祭室那邊。”
“啟陣?”
“玉珂之陣,經過它.才能身抵聆詔神子之前。”衣承心道。
李縹青點了點頭,跟著她繼續往深處而去。
心中輕聲呼喚:“小貓。”
“小貓?”
“小貓!”
一連叫了幾次,黑貓的應答才傳過來,而且聽起來莫名有些遙遠:“嗯?”
李縹青只當它那邊形勢緊張,簡短將這邊事情講述了一番,言及自己正與衣承心向腹心深入。
“不能慢些嗎?”
“衣承心說,‘傳詔’馬上就要開始了。”
“.好。”黑貓凝重道,“萬事小心,燭世力量往往高詭,仙詔更是他們核心中的核心,你孤身一人,切記一進不如一退。”
但少女的聲音沒再傳過來,黑貓凝了下眉毛,嘗試再呼,但那邊只有一片寂靜了。
祭境之中。
李縹青落后衣承心半步,兩人在黑暗中緩慢向前。
“姐姐是翠羽劍門的少主嗎?”衣承心忽然道。
“嗯。”
“我聽說,翠羽現在好像在博望起勢了?”
李縹青微訝:“妹妹還關心這些事?”
“從齊云這邊聽說一些。”衣承心微微一笑,“是內力還是外力,方便一言嗎?”
“.內外俱有吧,派中劍脈已齊,派外蒙天山些關照。”這正是如今翠羽挺直腰桿的兩根支柱,少女倒也不怕出口。
衣承心點點頭:“那真是好前景啊。”
李縹青心思卻沒在這個上面,她瞧著周圍的地面和石壁,“紫竹”變得越來越多了。
第一次看見時只是稀疏零星的幾個凸起,如今漸進漸深,不止視野中紫色開始稠密起來,形態也脫離了筍的樣子,漸漸已有冒至小腿高的短竹。
“.這些竹子是什么東西?”
“從紫竹林滲透出來的,正因它們,祭境才要埋在地底。”
“紫竹林又是什么?”
這次衣承心卻沉默了,安靜了一會兒:“神子所在,即生紫竹之林。”
“.為何?”
“不可言。”
但其實即便身邊的少女不說這三個字,李縹青也已開始覺察出一些令人心肺靜抑的東西了。
確實不可言,亦不能言。
從邁入紫竹所觸及的范圍而始,一種隱約的高漠就開始出現在這片空間,無處不在地籠罩了一切。
直到此時越發明顯。
李縹青已見過意劍,但少年那樣冰冷深抑的一劍在此時也顯得過于鮮明和輕淺,這是薄霧般飄蕩的沉重,身處其中,漸有一種深及靈魂的壓抑顫抖浮了出來,人類的本能在拒斥著她繼續靠近。
但衣承心仍在前行,李縹青于是亦一言不發地跟在身后。
漸漸的,紫竹已高及大腿,開始有絲般的薄霧飄蕩在空間中。
李縹青很難想象自己會在這深黑的地洞中出現迷幻之感,但此時她確實感覺自己正在步入另一個世界。
“.衣承心。”
“嗯?”
“你要怎么刺殺那神子?”
“燭劍灼心毒。”
“《傳心燭》是奉詔之族所世傳,用于傳詔之祭的秘術。”衣承心低聲道,深入紫竹似乎也開始對她有一些影響,“神子.只能以燭劍殺之。”
李縹青似懂非懂,但她沒再多問了,在心中向黑貓輕聲遞去消息:“小貓,這邊紫竹越來越多了,有些心慌壓抑的感覺,總感覺.我們好像走進了什么東西的視野。”
沒有回話。
李縹青怔了一下:“.小貓?”
“小貓?”這種情況第二次發生,李縹青終于意識到不對了,但和剛剛不同,這次她連連呼喚了十幾次,也再沒有換來黑貓的一句應答。
安靜無聲地包籠了她的心臟,李縹青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那龐大的意志并非虛假,這真的是另一個世界。
是從紫竹第一次出現開始,黑貓賦予自己的鶉首就受到了阻隔,當時她的連連叫喊并非黑貓來不及回應,而是直到最后一聲才遞了出去。
如今,終于徹底分隔兩面了。
少女抿唇回過頭去,身后綿延的紫竹宛如一條小徑,消失在冷薄的霧氣之中。
她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失翠劍。
正在這時,身前的衣承心停下了步子:“到了,這就是祭室。”
李縹青回頭看向前方。
怔在了原地。
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間,高、廣、深,甚至有豁然開朗之感.密密麻麻的紫竹在這里簇擁起來,到了盡頭,已真的有了些“林”的樣子。
那里無疑是一切的中心。
四尊大鼎燃燒著冰冷威嚴的藍焰,在它們之前,八道青衣身影枯木般跪在那里,手中掐著怪異的指訣,一動不動。
而這幅畫面的背后,是它巨大幽藍的背景。
高大的石壁高過了一切紫竹,被打磨得光滑平潤,它高近十丈,直達穹頂,李縹青必以仰望才能將其全貌納入視野。
而在這面石壁上,每一道溝壑都如腰身一般粗細,其中流淌著幽藍的光澤,共同結構成了一個令李縹青抿緊嘴唇的圖案。
——從同一個原點起筆,分別向左上和右上延伸出去兩個“丫”字,從“丫”的頂端又繼續分叉出枝椏,如此生長到頂部,由簡到繁,宛如一蓬冷硬抽象的火焰。
李縹青第一次.見到這個符號完整的樣子。
而在這個圖案正中之下,一道神幽門庭正洞開在那里,深濃的黑暗中透出些細微的光亮。
那正是一切的來源。
無處不在的幽渺正從那里而來。
“‘啟陣’就要完成了。”身旁的衣承心低聲道。
不必她說,李縹青也已感到那越來越深重的虛渺冷抑,仿佛一條通往仙境的路正在被緩緩打開。
“我們要怎么辦?”
“殺了他們,我們進去。”
李縹青愕然偏頭。
少女蒼白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本來也只能在這里動手的,瞧見鼎后的那面鏡子了嗎,我帶著的東西.過不了那一關的查驗。”
“.”李縹青實在沒有想到少女被孤身送下,是要把這些人全數殺掉,“你姐姐當年也是”
“不。”衣承心低頭笑了一下,“她確實是‘祭品’吧,但我是‘刺客’。”
“可你.不是沒練武嗎?”
衣承心又笑了一下:“殺人,不一定要用真氣和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