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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玉珂之陣

  李縹青確實沒有修成五毒心燭,連續四次的礪洗也確實沒能令她獲得反勝衣承心的能力。

  但有另一件事變得不一樣了。

  掌握了一些心神之術之后,她終于可以掌控一些自己的身體。

  當那三百年的燭劍鋒芒降臨時,李縹青沒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淬毒的風暴將心境攪碎墜落,她把一切的努力都用來使心神回落身體。

  她終于溝通到了一絲經脈樹。

  而衣承心的身軀已不再靈敏。

  于是筍片在真氣的灌注下,便成了最鋒銳的刀片。

  一柄能夠傷害雙方的劍,絕不能只握在敵人手中,衣承心并不太懂這個道理。

  聽見動靜,李縹青立刻睜眼回頭,目光虛弱警惕地望了過來,她撐腿挺身,手已先按在腰間。

  于是身上浴血的少年就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李縹青神情怔怔地愣住,但身體的緊繃并沒有放松,仍然有些分不清真實和幻境。

  “.縹青。”裴液輕聲道。

  黑貓一躍上了少女肩頭,埋藏的鶉首一瞬間清明了她的心神。

  裴液來到她身前跪坐下來,輕輕伸手握住少女冰涼的手:“你還好嗎?”

  他語聲一滯,懷中已猛地撲進來一個纖弱的身軀。

  少女柔軟溫熱的身體深深地往他懷里埋去,兩條手臂緊密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把冰涼的面孔和微弱的呼吸抵在他脖子下面。

  裴液僵了一下,一手輕輕環抱住她的腰肢,一手捧在她的腦后。

  “.你受傷了?”裴液發現了少女腰間的傷痕,低聲道,“我看看重不重?”

  少女卻只死死抱著他,帶著哭腔道:“裴液.你別離開我。”

  “.”裴液心中頓時一個空落的酸軟,抱緊了她:“我不離開你.怎么了?”

  李縹青卻不說話了,頭埋在他懷里搖了搖,抽噎著一動不動。

  安靜了許久,氣氛才漸漸平和下來,懷中的少女輕輕撐起身體,手按在裴液腰間:“.你受了好多傷。”

  “都是小傷。”

  “把衣服脫掉,我幫你處理一下吧。”

  “.這是什么地方,合適嗎?”裴液按劍環顧著四周,顯然是一座密閉封死的大殿,腳下鋪滿地面的大陣正在醞釀著什么,熒光升騰起來,仿佛在勾連他看不到的地方。

  “沒事,我看過了。”少女低聲道,“完全封死的,進不來,也出不去。”

  裴液于是解開上衣,露出血痕殷然的上身。即便真氣咬合得及時,還是有血滲流出來干涸在肌膚上,后面的新傷血色還鮮紅,前面的舊傷又在后面的戰斗中崩開。

  幾道金創確實不算嚴重,最重的還是硬吃衣南岱的那一槍,少年至今氣息不暢,胸腹時不時傳來烈痛。

  少女從他行囊中取出傷藥紗布,浸了水幫他擦干血跡,仔細地一一包好。

  冰涼的手指觸上肌膚,裴液輕輕握住她小臂,看著她仍然蒼白的面色:“你到底怎么樣?”

  “我好多了。”少女抬首,對他露出個笑,“見到你之后安定了很多。”

  “.是怎么回事?”裴液低聲問道。

  李縹青于是細細講述了分別之后的所遇,從碧霄閣開始,一直到進入古宅,深入秘境,最后停在這里。

  “然后,我就用紫竹筍把她殺了。”少女低聲道。

  “.怎么不用明姑娘給伱的那枚小劍。”

  李縹青對他露出個虛弱的微笑:“我缺的是一個出手的機會,不是出手的力量。而且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來,后面.還有那個什么神子呢。”

  是的,即便在這樣油盡燈枯、幾乎站不起來的絕境中,少女依然在努力冷靜地考量著后面的敵人,也真的準備好了去孤身面對它。

  裴液沉默地將她輕輕攬進懷里。

  少女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具尸身上,低聲道,“.我其實并不太高興。”

  “我想.她本來也確實是把我當友人的,我本來.也確實是想幫她救她的。”李縹青目光怔怔,“我看到她唱戲時發自內心的歡愉,看到她對家人真切的思念,也看到在分別之前,衣南岱一言不發地把自己編的手環送給了她。

  “他們是和我們一樣情感完整的人.但這所有一切的真實,都倒在那個崇高冰冷的信仰面前。我就感覺‘人’的一切,都.”

  她沉默下去。

  裴液撫了撫她的腦袋:“他們身體中有龍血,從小又生長在這里。”

  “我懂。”李縹青再次對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我就是很害怕,因為這里離翠羽太近了,還有你在薪蒼山經歷的事情.也離翠羽太近了。我很擔憂.衣家曾經也是名門望族,卻被如此無聲無息地侵蝕,你說如果他們當時選擇的是翠羽也許現在我會為了他們,獻上整個翠羽劍門.再把劍捅進你的身體。”

  “.”裴液深深攬住她,“別瞎想。”

  “不是瞎想。”李縹青偏頭抬首怔怔看著四周墻壁,“我從來沒見過.翠羽也擋不住這種東西的。”

  濃云重霾深深地壓上了少女的心靈。

  黑貓這時道:“鶉首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兩人看向她。

  黑貓抬起一雙清透的碧眸看著少女:“我把她身上的鶉首交給你了,日后自可使用。只是,雖然它肅清了對方施加給你的迷途幻境,但真正深處的火源是來自于你的內心。”

  李縹青輕輕點了點頭。

  她知道的。

  在遍觀整篇《傳心燭》后,她終于真正走進了五毒心燭修煉的正軌,斂起了那些散亂的心緒,努力向正確的方向而去。

  然而第五道心毒仍然存在,她也仍然沒有看清它的樣子。

  當鶉首在黑貓的操控下清明了她的心神、其中的主角又切實出現在面前,給了她足夠堅實的支撐后,現實畢竟逼退了那些幻境。它退為包裹心靈的濃重霧氣,少女固然不再真幻難辨,但仍然時時感到窒息。

  這不是外力可以解決的問題,她只能孤身去穿透它。

  裴液輕聲道:“你和我說說,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少女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個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實際上,一種捉摸不定的不安縈繞在心頭,她隱隱有些不敢去想得很清楚。

  裴液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只能用懷抱擁緊,努力笨拙地安慰:“沒事兒,最困難的坎坷都過去了.這都是小事情。”

  這話確實給了少女一些力量,她笑容明媚了些,抵在他胸前點了點頭,用頭頂去磕他的下巴。

  裴液笑:“別鬧。”

  李縹青從他懷里撐起身體。

  身上的傷口都已包扎完好了,裴液重新披上帶血的上衣,目光落向少女帶血的腰間,猶豫了一下:“你要不要也處理一下?”

  “.啊?”李縹青怔了一下,“哦我這個就不用了。”

  “沒事,我幫你吧。”裴液沒反應過來,腦子不知怎么一抽,伸手就去解少女的腰帶。

  李縹青猛地觸電般一躲。

  裴液手僵在半空,氣氛有些安靜。

  幾息后,少女低頭,“我自己來就好。”

  李縹青將藥瓶和紗布遞到他手上,自己輕輕解開了腰帶。

  青裳外衣松開,里面是淡青的內襯,少女低著頭將兩層柔軟的布料向上斂起,用手臂環抱成云朵般的一團,在肋下停住,剛好露出一截白皙細潤的腰身。

  少女兩只手將衣襟斂起攥住,把傷口展現給他。

  正如少女所說,這道傷確實可以“不用了”。

  比起裴液身上的傷口,這道匕首劃過的血痕對一位五生而言基本可以忽略,此時真氣牢牢閉合之下,已只剩下些血污。

  裴液更加臉熱不已,手里拿著紗布,一時不知還該不該繼續。

  于是少女也有些臉紅了:“你你別光一直看啊.”

  裴液臉又是一紅,一言不發地低頭用清水浸濕了紗布,輕輕拭去血跡,敷上傷藥后,有些笨拙地幫她裹上了紗布。

  少年目光直直地落在這道傷口上,旁邊的細白晃著他的眼睛,他只覺自己的注意力不受約束地往余光上飄去,又努力地不去直視。

  少年僵硬的樣子令頭頂的少女有些忍俊不禁:“裴液.你好笨啊。”

  裴液抬起頭來,頰上還是紅的,繃著臉惡狠狠地瞪著她。

  少女抿唇笑著看他:“碰一下.會把你的手燙到嗎——呀!”

  少年從來不受挑釁,一把滿滿地按在了那細潤的小腹上,在少女的驚叫聲中,他屈指一撓,少女聲音又高一調,猛地扯衣蓋住了腰身,縮成一團小蝦笑著傾倒在少年的肩上。

  “哼。”

  “你沒長大嗎!”

  四周的熒光越發溢滿了空間,將少年少女滿滿包裹在了里面。

  裴液擁著她,漸漸安靜下來,他低聲道:“我知道衣承心一心信仰龍君之后,都要嚇死了。”

  “.嗯。”

  “還好你聰明你怎么意識到她不對的?”

  黑貓瞧了他一眼,李縹青從來心機玲瓏,偏偏這人總以為少女會到處受騙。瞧外面痕跡,她分明從來就沒有信任過衣承心,倒是說不定對方反而信了她。

  卻聽少女倚在少年肩頭,小聲道:“因為你以前提醒過我,那個火符很危險啊。”

  黑貓:“.”

  它翻個碧眼,冷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李縹青直起身來:“衣承心說,聆詔神子居于紫竹林之中,而這里就是通往紫竹秘境的神徑。”

  “那么,究竟什么是傳詔?”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當來到這一步之后,其實很多東西都浮出了水面,每個人也都想到了同樣的東西。

  他們來這里的原因,是歡死樓在博望露出了行跡,而這行跡又指向了燭世教。

  “燭世教”三個字,是裴液拒絕不了的指引。

  無洞說,這是吞日會故意為他們提供的情報。

  來到這里之后,確實沒有發現更深一級的吞日會的陰謀,歡死樓和燭世教都對他們的到來猝不及防,被他們打破了所有的謀劃。

  那么,吞日會的目的應當就是為了給朝廷和燭世教、歡死樓之間加一些紛爭,但后兩者在相州的“謀劃”,究竟是什么呢?

  歡死樓張郃之任務,是“輔佐衣家”。

  而衣家一切行為的中心,就是這次遠嫁前夜的傳詔儀式。

  何為傳詔?

  三十年前,衣丹君已經經歷過一次,紙箋上說,“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詔神子”。

  又說:“神子已然無識,入林之后,勿言勿語,闔緊雙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睜眸相對,三息之內,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劍燭心毒。”

  衣承心在來的路上,也和李縹青說,仙君傳下詔圖,聆者便是神子,每過三十年,神子漸漸無識,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傳詔。

  因此三人推測,傳詔便是以身饗之,經由《傳心燭》秘術,把自己的心神哺喂給神子。

  《傳心燭》如何在這個過程中起作用暫時不得而知。

  然而衣承心這一回的傳詔,顯然又有所不同。

  她真的殺了外面的奉詔之仆,攜帶著鶉首,而且今日傳詔之后,明日還有結親之禮。

  她說她是來刺殺聆詔神子。

  “為了離開。”黑貓忽然冷靜道。

  兩人看向它。

  “裴液,你還記得嗎?五十年前,燭世教曾在西南遭遇來過一場仙人臺的清掃。”

  “.嗯。”裴液記得,這是越沐舟告訴他的話。

  “于是五十年前,楊詔人經由姻親來到了衣家,從此衣家避世隱居,成為龍裔傀儡。”黑貓繼續道,“如今,燭世教在薪蒼山事敗,神京仙人臺對他們大肆搜捕,因此,又一次遠嫁出現了。”

  兩人悚然一驚。

  “因此,衣丹君的傳詔或者是真的以身饗神,但衣承心的傳詔,就是要和五十年前的楊詔人一樣,將這奉詔龍裔最核心的東西帶走,就此遠遁了。”

  “.因此,忠于聆詔神子的奉詔仆們才不會讓她進去。”李縹青微微恍然。

  現在,他們承接了衣承心的命運,將由他們來面對那居于紫竹白霧中的神子了。

  氣氛頓時凝重了許多。

  “沒關系。”李縹青輕笑道,“我們能殺掉衣承心,那也一定——”

  她心毒又窒了一下,接續道:“——能勝過這什么神子。”

  裴液卻凝著眉目沒有說話。

  幽渺的高漠回蕩在空中,他其實對這種意志無比熟悉。

  生于世間十七年,他只曾在面對祂時有過這種感受。

  只一個“詔”字,就該猜到這很可能又將是對仙君的某種直面。

  整個龍裔之族世代奉守的東西。

  紫竹、白霧、龕籠、壁經,在深寂無人的地底,兩人一貓坐在陣中,熒光般升騰的光點已然觸到了穹頂。

  那高渺的意志越發濃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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