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縹青確實沒有修成五毒心燭,連續四次的礪洗也確實沒能令她獲得反勝衣承心的能力。
但有另一件事變得不一樣了。
掌握了一些心神之術之后,她終于可以掌控一些自己的身體。
當那三百年的燭劍鋒芒降臨時,李縹青沒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淬毒的風暴將心境攪碎墜落,她把一切的努力都用來使心神回落身體。
她終于溝通到了一絲經脈樹。
而衣承心的身軀已不再靈敏。
于是筍片在真氣的灌注下,便成了最鋒銳的刀片。
一柄能夠傷害雙方的劍,絕不能只握在敵人手中,衣承心并不太懂這個道理。
聽見動靜,李縹青立刻睜眼回頭,目光虛弱警惕地望了過來,她撐腿挺身,手已先按在腰間。
于是身上浴血的少年就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李縹青神情怔怔地愣住,但身體的緊繃并沒有放松,仍然有些分不清真實和幻境。
“.縹青。”裴液輕聲道。
黑貓一躍上了少女肩頭,埋藏的鶉首一瞬間清明了她的心神。
裴液來到她身前跪坐下來,輕輕伸手握住少女冰涼的手:“你還好嗎?”
他語聲一滯,懷中已猛地撲進來一個纖弱的身軀。
少女柔軟溫熱的身體深深地往他懷里埋去,兩條手臂緊密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把冰涼的面孔和微弱的呼吸抵在他脖子下面。
裴液僵了一下,一手輕輕環抱住她的腰肢,一手捧在她的腦后。
“.你受傷了?”裴液發現了少女腰間的傷痕,低聲道,“我看看重不重?”
少女卻只死死抱著他,帶著哭腔道:“裴液.你別離開我。”
“.”裴液心中頓時一個空落的酸軟,抱緊了她:“我不離開你.怎么了?”
李縹青卻不說話了,頭埋在他懷里搖了搖,抽噎著一動不動。
安靜了許久,氣氛才漸漸平和下來,懷中的少女輕輕撐起身體,手按在裴液腰間:“.你受了好多傷。”
“都是小傷。”
“把衣服脫掉,我幫你處理一下吧。”
“.這是什么地方,合適嗎?”裴液按劍環顧著四周,顯然是一座密閉封死的大殿,腳下鋪滿地面的大陣正在醞釀著什么,熒光升騰起來,仿佛在勾連他看不到的地方。
“沒事,我看過了。”少女低聲道,“完全封死的,進不來,也出不去。”
裴液于是解開上衣,露出血痕殷然的上身。即便真氣咬合得及時,還是有血滲流出來干涸在肌膚上,后面的新傷血色還鮮紅,前面的舊傷又在后面的戰斗中崩開。
幾道金創確實不算嚴重,最重的還是硬吃衣南岱的那一槍,少年至今氣息不暢,胸腹時不時傳來烈痛。
少女從他行囊中取出傷藥紗布,浸了水幫他擦干血跡,仔細地一一包好。
冰涼的手指觸上肌膚,裴液輕輕握住她小臂,看著她仍然蒼白的面色:“你到底怎么樣?”
“我好多了。”少女抬首,對他露出個笑,“見到你之后安定了很多。”
“.是怎么回事?”裴液低聲問道。
李縹青于是細細講述了分別之后的所遇,從碧霄閣開始,一直到進入古宅,深入秘境,最后停在這里。
“然后,我就用紫竹筍把她殺了。”少女低聲道。
“.怎么不用明姑娘給伱的那枚小劍。”
李縹青對他露出個虛弱的微笑:“我缺的是一個出手的機會,不是出手的力量。而且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來,后面.還有那個什么神子呢。”
是的,即便在這樣油盡燈枯、幾乎站不起來的絕境中,少女依然在努力冷靜地考量著后面的敵人,也真的準備好了去孤身面對它。
裴液沉默地將她輕輕攬進懷里。
少女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具尸身上,低聲道,“.我其實并不太高興。”
“我想.她本來也確實是把我當友人的,我本來.也確實是想幫她救她的。”李縹青目光怔怔,“我看到她唱戲時發自內心的歡愉,看到她對家人真切的思念,也看到在分別之前,衣南岱一言不發地把自己編的手環送給了她。
“他們是和我們一樣情感完整的人.但這所有一切的真實,都倒在那個崇高冰冷的信仰面前。我就感覺‘人’的一切,都.”
她沉默下去。
裴液撫了撫她的腦袋:“他們身體中有龍血,從小又生長在這里。”
“我懂。”李縹青再次對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我就是很害怕,因為這里離翠羽太近了,還有你在薪蒼山經歷的事情.也離翠羽太近了。我很擔憂.衣家曾經也是名門望族,卻被如此無聲無息地侵蝕,你說如果他們當時選擇的是翠羽也許現在我會為了他們,獻上整個翠羽劍門.再把劍捅進你的身體。”
“.”裴液深深攬住她,“別瞎想。”
“不是瞎想。”李縹青偏頭抬首怔怔看著四周墻壁,“我從來沒見過.翠羽也擋不住這種東西的。”
濃云重霾深深地壓上了少女的心靈。
黑貓這時道:“鶉首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兩人看向她。
黑貓抬起一雙清透的碧眸看著少女:“我把她身上的鶉首交給你了,日后自可使用。只是,雖然它肅清了對方施加給你的迷途幻境,但真正深處的火源是來自于你的內心。”
李縹青輕輕點了點頭。
她知道的。
在遍觀整篇《傳心燭》后,她終于真正走進了五毒心燭修煉的正軌,斂起了那些散亂的心緒,努力向正確的方向而去。
然而第五道心毒仍然存在,她也仍然沒有看清它的樣子。
當鶉首在黑貓的操控下清明了她的心神、其中的主角又切實出現在面前,給了她足夠堅實的支撐后,現實畢竟逼退了那些幻境。它退為包裹心靈的濃重霧氣,少女固然不再真幻難辨,但仍然時時感到窒息。
這不是外力可以解決的問題,她只能孤身去穿透它。
裴液輕聲道:“你和我說說,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少女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個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實際上,一種捉摸不定的不安縈繞在心頭,她隱隱有些不敢去想得很清楚。
裴液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只能用懷抱擁緊,努力笨拙地安慰:“沒事兒,最困難的坎坷都過去了.這都是小事情。”
這話確實給了少女一些力量,她笑容明媚了些,抵在他胸前點了點頭,用頭頂去磕他的下巴。
裴液笑:“別鬧。”
李縹青從他懷里撐起身體。
身上的傷口都已包扎完好了,裴液重新披上帶血的上衣,目光落向少女帶血的腰間,猶豫了一下:“你要不要也處理一下?”
“.啊?”李縹青怔了一下,“哦我這個就不用了。”
“沒事,我幫你吧。”裴液沒反應過來,腦子不知怎么一抽,伸手就去解少女的腰帶。
李縹青猛地觸電般一躲。
裴液手僵在半空,氣氛有些安靜。
幾息后,少女低頭,“我自己來就好。”
李縹青將藥瓶和紗布遞到他手上,自己輕輕解開了腰帶。
青裳外衣松開,里面是淡青的內襯,少女低著頭將兩層柔軟的布料向上斂起,用手臂環抱成云朵般的一團,在肋下停住,剛好露出一截白皙細潤的腰身。
少女兩只手將衣襟斂起攥住,把傷口展現給他。
正如少女所說,這道傷確實可以“不用了”。
比起裴液身上的傷口,這道匕首劃過的血痕對一位五生而言基本可以忽略,此時真氣牢牢閉合之下,已只剩下些血污。
裴液更加臉熱不已,手里拿著紗布,一時不知還該不該繼續。
于是少女也有些臉紅了:“你你別光一直看啊.”
裴液臉又是一紅,一言不發地低頭用清水浸濕了紗布,輕輕拭去血跡,敷上傷藥后,有些笨拙地幫她裹上了紗布。
少年目光直直地落在這道傷口上,旁邊的細白晃著他的眼睛,他只覺自己的注意力不受約束地往余光上飄去,又努力地不去直視。
少年僵硬的樣子令頭頂的少女有些忍俊不禁:“裴液.你好笨啊。”
裴液抬起頭來,頰上還是紅的,繃著臉惡狠狠地瞪著她。
少女抿唇笑著看他:“碰一下.會把你的手燙到嗎——呀!”
少年從來不受挑釁,一把滿滿地按在了那細潤的小腹上,在少女的驚叫聲中,他屈指一撓,少女聲音又高一調,猛地扯衣蓋住了腰身,縮成一團小蝦笑著傾倒在少年的肩上。
“哼。”
“你沒長大嗎!”
四周的熒光越發溢滿了空間,將少年少女滿滿包裹在了里面。
裴液擁著她,漸漸安靜下來,他低聲道:“我知道衣承心一心信仰龍君之后,都要嚇死了。”
“.嗯。”
“還好你聰明你怎么意識到她不對的?”
黑貓瞧了他一眼,李縹青從來心機玲瓏,偏偏這人總以為少女會到處受騙。瞧外面痕跡,她分明從來就沒有信任過衣承心,倒是說不定對方反而信了她。
卻聽少女倚在少年肩頭,小聲道:“因為你以前提醒過我,那個火符很危險啊。”
黑貓:“.”
它翻個碧眼,冷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李縹青直起身來:“衣承心說,聆詔神子居于紫竹林之中,而這里就是通往紫竹秘境的神徑。”
“那么,究竟什么是傳詔?”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當來到這一步之后,其實很多東西都浮出了水面,每個人也都想到了同樣的東西。
他們來這里的原因,是歡死樓在博望露出了行跡,而這行跡又指向了燭世教。
“燭世教”三個字,是裴液拒絕不了的指引。
無洞說,這是吞日會故意為他們提供的情報。
來到這里之后,確實沒有發現更深一級的吞日會的陰謀,歡死樓和燭世教都對他們的到來猝不及防,被他們打破了所有的謀劃。
那么,吞日會的目的應當就是為了給朝廷和燭世教、歡死樓之間加一些紛爭,但后兩者在相州的“謀劃”,究竟是什么呢?
歡死樓張郃之任務,是“輔佐衣家”。
而衣家一切行為的中心,就是這次遠嫁前夜的傳詔儀式。
何為傳詔?
三十年前,衣丹君已經經歷過一次,紙箋上說,“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詔神子”。
又說:“神子已然無識,入林之后,勿言勿語,闔緊雙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睜眸相對,三息之內,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劍燭心毒。”
衣承心在來的路上,也和李縹青說,仙君傳下詔圖,聆者便是神子,每過三十年,神子漸漸無識,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傳詔。
因此三人推測,傳詔便是以身饗之,經由《傳心燭》秘術,把自己的心神哺喂給神子。
《傳心燭》如何在這個過程中起作用暫時不得而知。
然而衣承心這一回的傳詔,顯然又有所不同。
她真的殺了外面的奉詔之仆,攜帶著鶉首,而且今日傳詔之后,明日還有結親之禮。
她說她是來刺殺聆詔神子。
“為了離開。”黑貓忽然冷靜道。
兩人看向它。
“裴液,你還記得嗎?五十年前,燭世教曾在西南遭遇來過一場仙人臺的清掃。”
“.嗯。”裴液記得,這是越沐舟告訴他的話。
“于是五十年前,楊詔人經由姻親來到了衣家,從此衣家避世隱居,成為龍裔傀儡。”黑貓繼續道,“如今,燭世教在薪蒼山事敗,神京仙人臺對他們大肆搜捕,因此,又一次遠嫁出現了。”
兩人悚然一驚。
“因此,衣丹君的傳詔或者是真的以身饗神,但衣承心的傳詔,就是要和五十年前的楊詔人一樣,將這奉詔龍裔最核心的東西帶走,就此遠遁了。”
“.因此,忠于聆詔神子的奉詔仆們才不會讓她進去。”李縹青微微恍然。
現在,他們承接了衣承心的命運,將由他們來面對那居于紫竹白霧中的神子了。
氣氛頓時凝重了許多。
“沒關系。”李縹青輕笑道,“我們能殺掉衣承心,那也一定——”
她心毒又窒了一下,接續道:“——能勝過這什么神子。”
裴液卻凝著眉目沒有說話。
幽渺的高漠回蕩在空中,他其實對這種意志無比熟悉。
生于世間十七年,他只曾在面對祂時有過這種感受。
只一個“詔”字,就該猜到這很可能又將是對仙君的某種直面。
整個龍裔之族世代奉守的東西。
紫竹、白霧、龕籠、壁經,在深寂無人的地底,兩人一貓坐在陣中,熒光般升騰的光點已然觸到了穹頂。
那高渺的意志越發濃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