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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第二篇

  十二條蛟蟒般的影子。

  攀附著,夭矯著,慵懶著,兇惡著。

  俱都朝向立在玉盤中間的他們。

  “.這是什么東西。”李縹青嗓子干澀,“這種東西.要怎么”

  “沒事。”裴液攥了攥她的手,卻沒有回頭,他一直低目看著高臺頂端,輕聲道,“照應好自己。”

  那些云霧翻涌得越加劇烈了,里面的東西確實正在漸漸蘇醒。

  若是取詔之人,此時應當早已離開這片秘境,但他們是前來直面暴君的刺客。

  沒有等待醒后問好的禮節,在劍勢蓄成的第一時間,裴液就提劍一掠而上!

  不理會身后竹林圍過來的細小末梢,他直趨濃霧遮掩的高臺之頂。

  不論它是什么,少年從不畏懼直面。

  他的上掠似乎更快地驚醒了神子,云氣繚亂之中,兩條粗如腰身的長觸驟然彈離高臺,破霧直貫而出。

  它的色澤并不一致,內里是瑰麗的幽藍熒光,鱗片卻是尊貴的黑紫,裴液是第一次見到這些長觸,但與后面愕然失聲的少女不同,他對這樣的東西并非全然陌生。

  在奉懷地窖中、薪蒼斗蠱中,“龍舌”頂端那枚鉆入他腹中的種子,就總以鋒利的長觸將食物吸食殆盡,而這瑰火游縈的黑他更是永遠不會忘記——若再縈繞上雷電,就與祂那孤身臨城的樣子別無二致了。

  只是龍舌中的觸手是濕冷的鋒利,上面既沒有堅韌的鱗片,末端也并非這樣平滑的漸細。

  如今,這條長不知幾許的觸手真如一條異蛟,迅如颶風,勢如奔雷,十多丈的距離眨眼而過,一擊便要撞碎少年的身軀。

  裴液凝眸提劍,另一只手一按劍匣,流光頓時鏘然而出。

  即便已遙在薪蒼之中,也畢竟不及當日兩千里天山之遠,這仍是此時裴液手中最強的一道力量,剛剛好踏在玄門門檻之上。

  這一劍出匣便聲勢浩蕩,蕩退了數丈白霧,但卻并沒有迎上那洶洶而來的觸手。

  裴液沒用它來為自己的安危做絲毫保障,他并指一指,流光直直驚掠高臺御座!

  下一刻同樣浩蕩的長觸一貫而來,裴液收臂擰身,與之險險交錯而過,毫厘間激起的狂風令他發蕩襟亂。

  裴液一手死死握住劍柄,一手貼肘撐住劍身,將山羽尖刃按在了面前飛掠而過的觸手上。

  金鐵交擊錚然尖鳴,璀璨的火星團團爆開,一瞬間裴液如被傾山撞上,雙臂傷震,空中的身姿頓時凌亂。

  但在這喉血暗咽之中,裴液仍咬牙將全身的力量和真氣支撐到了劍上,一切都在潰崩,只有山羽仿佛焊死般穩定,劍刃迎著轟然而過的長觸反向而頂,奮力下壓。

  只在一息之后,金鐵尖鳴乍然變為割革之聲,幽藍的血液蓬然爆開在空中,長劍已切入其中將近一半。

  裴液于此確認了這東西里確實沒有骨骼,血液迎面潑來,只在肌膚上沾染片刻,便迅速滲入膚下,化為手中山羽新的支撐。

  遭逢創傷,長觸立刻彈離,繞過一個鋒利的圓回轉而來,遙遙將少年包在中心。

  另一條觸手又已從下方夭矯而起。

  裴液下瞥一眼,墜落在高臺山腰上,并指從上而下,緩緩抹去了劍身殘留的血跡。

  又一次面對了這種不能以人類境界定義實力的敵人。

  沒有真氣,只有沛然莫御的力量、堅韌難破的鱗甲、十二根長達十數丈的修長形體裴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拼盡全力,也不一定能斬滅這樣一條觸手。

  稟祿亦沒能如愿生效。

  與面對衣南岱時不同,彼時衣南岱尚且生龍活虎,但裴液一按上他的身體,其體內的龍肉就融化傾瀉,毫無抵抗之力地朝他涌來。這正與龍舌噬人時一樣——人異化為霜鬼之后,不需要被擊殺,只要龍舌刺入體內,便可將其汲食。

  龍舌鏡子般的稟祿,同樣合該如此。

  但其實有一種裴液知道的例外。

  ——“食物”的意識沒有消去,稟祿便不能先行享用只有在面對仙君之時。

  和這些觸手的接觸并不能令他直接吞食此物.它的意識,當是如仙君一般的位格。

  但同時,裴液也相信自己不是真的在直面仙君——不然剛剛那些離體的血液就已化為無數最銳利的尖刺穿透他的身體,絕不會有絲毫生還的可能。

  下一刻,兩條觸手已又從上下四方包來。

  長劍剛剛割過的長達一丈的血痕此時竟然已完全不見,傷勢似乎不能給它帶來絲毫影響,又是呼嘯難御的氣勢,隨著完全蘇醒過來,速度和力量再次上了一個臺階。

  而在玉盤之上,少女和黑貓也遭遇了第一波的攻勢,兩條長觸縱橫穿刺,黑貓已化為螭形,李縹青身形飄靈,但劍刃卻難以在觸手上留下足夠有效的傷害。

  《玉翡劍》本非為對付這種東西撰寫的劍術。

  裴液收回目光,面前嘯風又至,他再次支起一個穩固的劍架,卻在將要接手之際心肺一緊——這次已絕非他能正面相迎的力量。

  妙至毫巔的掌控力再次出現在這里,裴液長劍貼著這蛟蟒之身一壓,矯捷地借力蕩起,但下一刻這條觸手就反身一包,另一條觸手也已抵達他凌空的身體。

  這時又真像交錯蜿蜒的樹根,編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牢籠,少年既擊不破這堅韌的鱗肉,亦快不脫夭矯縱橫的形狀,當是無處得脫。

  而于這千鈞一發之際,裴液卻什么都沒有做,而是偏頭看向了高臺之頂。

  在那里,掠如驚鴻的琉璃由下而上,正將白霧貫穿出一個巨大的空洞。正如專諸刺于陛前,白霧之后,那盤坐高臺的身影已被逼出了隱約的形狀。

  比裴液想象中要小得多。

  一道修長的身體,近似人類的形狀,有頭有肩有腰,但是沒有腿部,體型也只比正常人類大上一些,甚至比從它身下延伸出的觸手還要纖細。

  它筆直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亙古的安靜,但在它的周圍,白霧狂亂,浩蕩流光一掠而上,所有攀附慵懶的觸手全部驟然起如掠食,蛟影縱橫空中。

  面對這一劍,紫林高臺一瞬間驚變暴亂。

  裴液目光冷靜地穿過了一切,直抵那最終的頂端。

  琉璃是直趨其軀額頭。

  剩余八根觸手全部驟掠而回,絞封這一劍的劍路。

  裴液收回目光,卻絲毫不管即將身陷囹圄,擰腰奮臂,一劍斷葉洄瀾重重在觸手上炸開了幽藍的血浪。

  這誠然是全力而為的一劍,此擊過后,他莫說逃離這捆成的牢籠,連第二根絞來的觸手都已無力應對。

  那沉重堅韌從背后壓來,裴液雙臂已震脫失力,他眸光一擰,劍光歸于鞘中,連鞘橫于身前。

  下一刻,背后就被巨大的力量推擠撞上劍鞘,一口鮮血噴吐出來。但山羽已成他一枚橫生的骨骼,在它不堪重負的顫鳴中,裴液得以暫免被寸寸絞碎的命運。

  這當然是飲鴆止渴,長劍不能出鞘,身體不能動作,只以真氣續命,死亡不過是片刻后的結局。

  而就在這樣的處境中,裴液手握劍柄,目光卻依然沒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忽然投向了幾丈之外的空中。

  凝目之處。紫竹之上,白霧之中,暴烈的火焰瞬間從虛空中爆流而出,眨眼淹沒了一根向高臺而回的觸手。

  裴液一人留下了三條蛟影。

  剩余七條已封死了琉璃的進路。

  琉璃沒有任何閃避,云白真氣縈繞劍身,它直直撞了上去!

  一瞬間鱗飛血涌,云霧在空中蕩起數丈的波紋,琉璃整個劍身沒入到鱗軀結成的林中,干、枝、葉凌亂絞碎,當是至此最威赫的一擊。

  但它還是沒能從另一邊沖出去。

  神子的額頭就在那里,但虬結的觸手已牢牢攔住了它。

  身前云霧被這一劍盡數驅散,神子仍然端坐不動,低眉瞧著他們,它面目亦同人面,鱗片交覆之下,竟有一種特異的俊美。恍惚之間,甚至可以從中捕捉到一掠而過的神色,仿佛傷懷,又仿佛平和。

  但只是一閃而逝的舊影,“饗來。”它漠聲道。

  李縹青已從臺底一掠而上,身后黑螭拖住兩條觸手,她仗劍直直朝陷入神子控制的裴液沖來。

  但還是晚了一步,隨著神子話音落定,捆住裴液的長觸驟然回收,一瞬之間,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年已被送到神子面前。

  裴液一動不動,仿佛完全靜止,垂眸看著這近在咫尺的神奇造物。

  如玉如金的鱗甲,瑰如赤金的豎瞳,每一處勾勒體型的線條都那樣修俊,它像一柄銳利天成的劍,又如一個鱗甲滿覆的精靈。

  而在他們身外,蛟影亂舞,將一切都擋在了外面。

  裴液此時終于確認了那一切的來源。

  宏大高渺的意志,如真如幻的感知,壓覆心神的毒焰.俱都來自于面前的東西。

  那確實是祂的意志,但這意志卻沒有意識,它是自然地散發出來,播撒向所有紫竹生長的地方。

  蛟軀再一次收緊,山羽發出不堪的哀鳴,裴液亦如一只被扼住咽喉的鳥雀,于其中窒息失語。

  神子卻并沒有一定要絞死他的想法,它看著面前不能動作的少年,輕輕張開了薄利的嘴唇。

  十多條龍舌蓮花般涌了出來。

  于它而言,這不是必要擊殺的敵人,而是剛剛獻上的饗食。

  高臺之下,青衣少女正不顧一切地仗劍掠上,但她什么也看不見,遍布的蛟影遮擋了她的一切視野和路線。而另一邊,琉璃終于從殘鱗浪血中一掠而出,一個回轉,已再次驚起霧卷風嘯,直向神子殺來。

  那些殘破的觸手也在以最快的速度修復,但傷損嚴重之處畢竟不能眨眼復原,原先能用七條觸手攔住的琉璃,此時恐怕將出現缺漏了。

  而琉璃的每一劍,是不會衰減的。

  此時完全蘇醒的神子平漠地瞥了下方少女一眼,竟將那兩條追擊的觸手也收了回去。

  它清楚地辨認出全場唯一對它有威脅的東西。

  十條蛟影在它御座之前虬結成一面鱗軀之墻,將饗食與敵人徹底斷隔在兩邊。

  仿佛兩個世界。

  它確實已到了饗宴的年限,上一份心神已將要磨滅,身為聆詔之子,它已等了新的繼嗣太久。

  龍舌蓬然綻開,扎向動彈不得的少年。

  而在鱗墻之外,李縹青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斬上了它,但除了兩道血浪之外,什么都沒能撼動。

  但下一刻,飛劍轟然撞上了這面墻壁的正中!

  激蕩而起的氣流幾乎將少女掀翻,鱗墻蓬然塌陷震散,霧氣蕩開數丈。

  琉璃實在已竭盡全力,它貫穿一切的氣勢不可阻擋,流光般的劍影沒入鱗片之海,激起了崩潰般的浪頭。

  但最終還是停滯在了海中。

  那清透的劍尖本已穿了出來,但第十一條蛟影從裴液身上剝離,一掠堵了上去。

  十一條蛟蟒鱗片廝磨著死死絞緊,琉璃被徹底扼死在了里面。

  而在這面墻背后,龍舌一瞬間插入了裴液的身體。

  所有的擾亂俱被阻隔,靜霧高臺之上,再沒人能打擾他們。

  尖銳入體的少年睜開了眼睛。

  直直盯住了面前這張妖異的面龐。

  從身體徹底坍入沉靜到現在,已經過去相當一段時間。

  裴液知道這是一場祭宴,所謂“.闔緊雙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睜眸相對”,神子對待入境之人,不是殺掉,而是吞吃。

  裴液剛剛亦凝目看過,這十二條觸手僅是臂膊般的東西,它們的尖端沒有鋒利的硬質,亦不具備遙遙將一個人化為液食的能力。

  神子要用饗,就只能將食物帶到面前。

  他坦然受縛。

  剛剛他為琉璃拖住了三條蛟影,如今琉璃為他拖住了十一條。

  于是刺客得以來到孤身一人的皇帝面前。

  千年萬古不變的崇山雪原,仿佛從存在時起,就沒有被任何生靈踏足過。

  現在,在這徹底的寂靜之中,忽然響起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嘯聲,遙遠如在天邊,又仿佛就在腳下,無論往哪里飛奔,它都在變得更加轟響。

  于是在心神無所寄托的慌亂中才意識到這是整片天地在崩嘯。

  龐然的白帶來了遮天的影。

  松散癱墜的身體驟然繃緊,出鞘聲鏘然響徹高臺。

  箍緊少年身體的觸手瞬間崩斷,血鱗飄灑如雨。

  裴液自己先吐出了大量的血,而在腥紅與瑰藍的潑灑中,他一劍貫穿了面前之物的額頭。

  《崩雪》第二篇·來去。

  但沒有嘶吼和僵滯,神子緩緩抬眉看向了他,一雙黃金豎瞳平漠無言、亮如白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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