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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夢為身

  第二天一早,楊顏起床把雕放飛了,而后樺魚師姐就來傳信,說師父叫他上去。

  楊顏怔了下點頭,這時有些敏銳地想起,往常師父若要見他,都是師兄來叫的。

  他看了看天上的白點,想著耽擱不了多久,便提腿往山上攀去。

  確實幾天不曾來了,這座大殿好像變得更冷寂了一些。它本就超乎尋常的高,窗戶開得也很少很小,連崖頂的高風都不太進來,又是石與青銅這樣沉而冰的材料鑄成,殿內也沒有屏風隔間,便成一種無聲響的空冷。

  它只有兩道相對的門——除了楊顏進來這道,對面通往后面的門常年鎖著,那把大鎖都生銹了。

  老頭還是那副樣子,白發皺膚,身形不高,他盤坐蒲團之上,捧著一冊不知名目的書,在這空曠的大殿里一坐就是一天。

  楊顏總覺得老頭年紀很大很大,至少得有七十多,但有一次一位師叔告訴他,老頭其實還沒五十,楊顏親口問了師父,卻只得幾聲蒼笑,于是至今半信半疑。

  “師父。”少年乖乖行禮,雖然平日與師兄更親近,但撫養教育的老人在他心中一直如師如父、如親如懼,若無閑不下來的師兄屢屢教唆,少年其實應是最乖巧聽話的那類小徒,這輩子不會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

  老人轉過頭來,聲音緩而溫和:“來了啊最近武練得怎么樣?”

  “回師父,《吞海》好像摸到些第二篇了。”楊顏乖乖道,“師兄教的《崩雪》.第一篇也稍微會了一些。”

  老人一時沒有說話,只安靜地看著他,這雙蒼老微亮的眼眸少年見過無數次,此時莫名像薄晨前的殘星。

  楊顏有些茫然地看著,在這空寂的大殿里,人生第一次地,他好像忽然聽到了時光流動的聲音。

  許久,他恍惚地回過神來,面前老人輕嘆般一笑,招了招手:“過來。”

  楊顏乖乖走上前。

  “來我旁邊。”

  楊顏又上前幾步,在蒲團邊坐了下來,倚靠得如此之近,久違的溫馨感頓時盈滿了少年的內心。

  記得小時候,殿外暴雪狂風之時,老人總是在蒲團前點起一個小夜爐,把他攬在懷里,老人坐著他立著,剛好大頭并小頭。兩人捧著一本佛經,老人給他講瑰麗神奇的佛陀降魔故事,在橘光和柔和的語聲中,殿外黑暴的天氣被徹底排除在而外。

  只是如今,是他比老人高出半個頭了。

  “聽說,你這些天總是擺弄你那只雕?”老人蒼啞一笑道。

  楊顏一驚,他每次其實都足夠隱蔽,沒想到老人足不出戶還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時暗氣那個想象中的通風報信之人。不過這是他機變很快,連忙低下頭,當做承認了自己的玩物喪志。

  然而老人卻沒有什么下文了,含著笑問了他諸多細節,還把自己當年的精要經驗講給他,儼然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楊顏都有些赧然了:“師父.你不罵我嗎?”

  老人哈哈一笑,揉了揉他的頭:“愛玩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正是這個年紀。”

  楊顏心中溫熱,一時都忍不住告訴老人這是給他準備的壽禮了。

  但老人并未注意他的情緒,已抬頭望著大殿的穹頂,聲音輕啞道:“人這一輩子,高興的日子是有限的。”

  “.”楊顏一時沒有聽懂,老人已牽了下他的手,竟然站了起來,拉著他往殿外走去。

  楊顏有些震驚,在和師兄長大之后,他實在已很少見老人走出此殿。

  推門而出,白亮天光傾落,高冷的風蕩起兩人的衣襟,整個環戒一般的山中湖俱被納入眼中。

  楊顏不知道老人在看什么,這里幾乎每一片土地他都熟識,他相信老人只會更進一步,但師父既然一動不動地立著,他也就陪著安靜站了許久。

  心中想著怎么提一下今天師兄加冠取字的事情。

  然后老人輕聲問出了一句令他始料未及的話:“小顏,你還記得咱們嫡脈的‘生路’嗎?”

  “.啊?”楊顏一時幾乎沒反應過來,怔怔盯著老人沒什么表情的側臉看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沒有聽錯。

  老人很早前就要他們記死的,一條早已打點好的,隱秘往東兩千里的通路。所謂師門蒙難時,幸者從此而走。

  “師,師父.”

  “誰都不要說。”老人仍然望著前方,聲音很輕,“今晚入夜之后,你帶上該帶的東西,自己悄悄從那里離開。”

  “.”楊顏愕然站著,一時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和師兄也不能說嗎?”他聽見自己問道。

  “誰都不要說。”老人垂眸輕輕地看著他,“答應師父,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停下來好嗎?”

  這一段就至此而止,裴液深深看著這位老人,目光投向他的背后,大殿高而沉重,在它更高處,獨樹般的峻崖立在那里,在如此晴亮的天氣中都顯出些看不清楚的沉暗。

  裴液想再看得仔細一些,但楊顏已帶著他往山下而去了。

  楊顏恍恍惚惚地走下山來,茫然看著屋中的一切。

  師父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他發生了什么,只要他悄悄離開。其實他們總是這樣,大事永遠是師父師兄在決定,所以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不和之后,楊顏也沒有固執地打聽,他知道他們不會告訴自己,而他也從沒想過,一家人一樣長大的情誼,會被幾場爭吵斷送。

  他只是在擔心給師兄的二十歲留下些不圓滿。

  怎么突然要走什么“生路”?

  他應該去弄清發生了什么,但當他第一次想要做出什么決策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對兄長師父的依賴。

  他應該聽師父的話,他答應了的。

  楊顏呆呆地看著屋中的一切,除了無意識地按著自己的刀,根本不知要收拾什么。

  直到天近薄暮。

  門被忽然推開,一道熟悉無比的挺拔身影出現在門口。

  “師兄.”楊顏仿佛見到救星般眼睛一亮,但張了下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刀借我用用。”孟離面色垂著,屋中沒有燃燭,夕陽從他身后射進來,更顯得其人證明一片陰影。

  楊顏忽然覺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師兄.”

  孟離只是伸著手,于是楊顏把刀交給了他,有些猶豫地問道:“干什么?”

  孟離沒有回答,反問道:“師父早晨叫你上去了?”

  楊顏怔住,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不管師父跟你說了什么.”孟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眸色在陰影中閃出微光,“子時的時候,到撒山上大殿來,記住了嗎?”

  孟離轉身離開了。

  楊顏一個人在屋中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直到夜色完全降臨。

  白雕沒有再回來。

  裴液安靜地等待著。

  終于,這具軀體終于一扶椅子站了起來。

  裴液不知道楊顏心中如何做的抉擇,但短暫的相處他已看出,少年是絕對不肯渾渾噩噩逃離的——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發生了什么的那種人。

  果然,少年走出門去,安靜地望著山頂,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有些出現了裴液常見的那種神色。

  他緩緩往山上走去。

  于是在這一瞬間,裴液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契合.他開始更深地沉入了這具軀體。

  這是絕對新奇的體驗,裴液本來一直以為他只能觀看一場記錄,但如今除了視覺聽覺,他甚至開始有了觸感.風刀在夜色中呼嘯,徹骨入髓,呼吸的干冷,心肺的搏動——這具身體在這一刻的狀態完全向他敞開了。

  裴液甚至下意識動了動——這想法果然有些天方夜譚了,他絲毫沒有改變少年的路徑。

  冷冽的月色照上堅白的石頭,暗草被勁風壓伏在縫隙中抬不起頭,衣衫獵獵之中,冷風貫透了整個身子。

  裴液真切地感到了寒冷,但少年卻沒有裹一裹衣衫的意思,寒夜高山孤影,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往上行去。

  半腰時裴液注意了一下側向那座壁松院落的燈火,見是一片漆黑。

  月色下巨獸般的大殿在視野中越近,遠遠便見其中泄出燈火。這具身體明顯再次奮起了一股力量,快步地靠近了這座大門,裴液幾乎能想象到少年此時的心緒——不論發生了什么,師父師兄一定就在上面。

  他一定要把事情問清楚,在師兄邁入二十歲的時候,他其實也就要邁入十六歲,他是湖山劍門堂堂正正的真傳弟子,早已是能握緊刀的年紀了。

  但裴液忽然聞到了一股鮮烈的血腥。

  這具身體猛地一僵,立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他才腳步輕輕地走了上去,有些猶豫地推開了面前的大門。裴液明顯感覺到這動作的茫然,這具身體根本沒有做好接戰的準備。

  但更沒有做好準備的是迎接殿內景象的大腦。

  在面前景象入目的一瞬間,這具身體就僵冷地立在了門口,如被寒風凍住。

  那具蒼老孱弱的身軀癱軟地倒在殿中,干癟矮小,像只被剖去臟腑的獐子。血把蒲團浸透后又在地面流成蛇般的蜿蜒,一柄漆黑鋒利的刀筆直地釘在老人的胸口,像把這凄惡的一幕死死釘在少年的記憶中。

  但如果沒有見到那個身影,裴液相信少年還是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

  可惜那挺拔的身影就在那里。

  他立在大殿的后門之前,身后那積年的大鎖依然牢牢拴在門上,整間大殿除了楊顏站住的這里,再沒有任何出口。

  裴液感到這具身體顫抖著死死盯著他,想要說什么,又像在等著對方說什么。

  但孟離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忽然聽到了身后風聲中傳來的凌亂腳步,但少年顯然已聽不見一切,只一動不動地定著,直到身后的力量一把將他按倒在地,冰冷的刀刃架上脖頸,這具身體才勉強有了些反應。

  身后傳來人們驚怒的聲音:“楊顏.伱竟敢弒師?!!”

  楊顏茫然地抬起頭,而面前殿中,除了老人被長刀釘死的尸體.已經空無一人。

  不辨日夜的地牢時光。

  裴液不知道這具身體被扔進了哪里,漆黑、陰暗、寂靜,再摸不到任何消息。

  猝不及防的突兀之中,湖山嫡脈一夜崩潰,支脈接管了一切。在這幾日之中,裴液只見過三次光亮。

  第一次是樺魚師姐,裴液聽見自己聲調平死地敘述了那一夜的所見;第二次則是一位面目可憎的老者,楊顏在這里遭到最嚴酷的對待,卻幾乎沒有開口,裴液猜測他便是楊顏口中那位“奴顏婢膝”的師叔。

  第三次所見之人于楊顏全然陌生,這具身體沒有任何反應.但裴液猛地咬緊了牙關,太陽穴突突跳了起來。

  黑袍。

  那位師叔確實在他背后奴顏婢膝。

  他簡單問了楊顏幾個問題,楊顏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他卻仿佛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此離去。

  一切就此結束。

  裴液再次被淹沒在沒有時間的黑暗之中,渾厚的墻壁,堅牢的鐵門,若無命運的眷顧,根本不可能從這里逃離。

  然后命運真的眷顧了他。

  也許是里面的少年太過安靜,守衛確實疏忽了,也許是這鎖年久失修總之在送完每日一次的飯之后,這扇鐵門傳來了輕微的晃蕩聲。

  楊顏在愣了許久后摸上去.那鎖竟然沒有上緊。

  他就這樣悄聲攀了出來,湖山劍門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空曠蕭冷,沒有任何人發現他,他攀上山頂,一切都已被清除干凈,地牢中所見的黑衣人也已不見蹤影。

  少年茫然地在石頭上坐了許久,在天邊亮起晨曦之前,他終于一個人朝山下走去。

  當經過一個岔道時,他頓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

  裴液忽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進來,是一座佛像古舊的禮堂,地上的蒲團顯出厚重的歲月。

  裴液先看中了左數第二那個不大不小的佛像,然后少年果然走上去抬起了它。底座上挖出了一處空洞,楊顏伸手一摸,從里面掏出來了一枚眼形的玉佩。

  他定定地看著這枚佩子,裴液看見到里面似乎還有一片紙角,但神思不屬的少年并沒有注意到。他望向門外天邊,第一縷淡淡冷白剛剛從邊際亮起。

  畫面就定格在這里,一切重新化為了灰白。

  后面的事情他都已知道,而照幽也記錄不到了。楊顏越過千里去到了博望,在橫沖直撞之中遇到了他。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種奇妙的感覺涌上心神,裴液忽然發現他完全沉入了這具軀體.這一次徹底地契合了。

  他呼吸,冷涼的晨氣就進入了鼻腔。

  裴液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天方夜譚”竟然真的發生了,他先抬起手,抽出了面前這張少年沒有發現的紙角。

  “師父說了,‘離’,字‘重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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