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未見,瞿燭像一柄劍藏入了古鞘。
裴液不知道這些年他去了哪里,第一眼看見時,他幾乎沒認出來這就是那位男子。
孤傲之氣幾乎全數不見,偏激也斂入皮囊之下,如同天生鋒利的刃終于見過了世上無數的不可穿透之物,七年求索,他仍然沒有找到出路。
但在這沉默如石之中,那種必要做成什么的堅定卻像是越發地鑄實了。
瞿燭來到這座闊別七年的墓前,暮色將將四合。
裴液還記得剛剛的那一幕,年輕男子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將土一捧捧地按上去,新鮮的黃錢紙花在火氣中沖蕩上天空,熱鬧的哀樂充斥了整片山野。
如今只有安靜昏黃的天幕從西方垂下,不知何時立起的石碑上有些風雨的痕跡,深青的柏立在碑旁,已經新枯了幾茬的野草豐茂地簇擁在下面。
瞿燭以同樣的安靜佇立著,仿佛也成了這幅暮畫中的一部分。良久,他單腿跪下去,從懷中拿出一沓黃紙,以手擋著風敲燃了火石。
男子一折折地把紙錢全部燃盡,火熄滅時,天色也已全然黑暗。最后一朵跳動的火花湮沒在夜色中,瞿燭回過頭,一道腳步從坡下響了起來。
瞿周輔看起來比瞿燭更加滄桑。
但裴液怔了下才反應過來,這不是世故風霜的磨礪,而是實實在在相貌的變化。
他確實.老去得更快了。
瞿周輔立了兩息,如同沒看到他,徑自來到墳前,提著鐮刀彎腰把新一年的草一蓬蓬割去。
瞿燭立在一邊看著,道:“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但如果回來,我就要動手了。”
瞿周輔動作頓了一下,繼續。
“以前我練刀、解陣、煉器.學劍。”瞿燭如同自語,“每一條都遙遠坎坷,我在上面如履平地。跨不過去的坎,就堅韌不拔地攀登,直到真的學會《崩雪》第二篇自以為征服了世界上最遙難的事情。”
“現在我才知道,”瞿燭低頭,看著瞿周輔的脊背,“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前進,世界上再沒有比修行更簡單的事了。”
瞿周輔沒有反應。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師父當年領我們去的那座逃生終點的偏城。”瞿燭道,“那里的刺史叫俞朝采,是位非常令人敬佩的長輩。他很賞識我,我把那里的落腳處完善了很多”
瞿周輔站起身來,平聲道:“你怎么還沒有邁入玄門。”
“修為不是關鍵。”瞿燭望著空處,“陣與劍才是。我在尋找解決的方法,但走得越深才越發現,以往所學所見的淺薄。”
“但那些更深更高的東西.需要站上對應的高度。”
“看到它們,你就能解開埋星冢嗎?”
“.”瞿燭完全沉默了,這句話仿佛一下咬住了他心中最沉重的部分,他一言不發地望著夜風中顫搖的柏枝,許久才道,“我其實完全想不到解開它的方法。”
“七年來,我拆解了無數次這個古陣,把每一條陣紋都拿出來揣摩.沒有任何遺漏和錯誤。”瞿燭低聲道,“我完全確定,當年我揭開的,就是它正確的全貌。”
“但就是不一樣。”男子看著瞿周輔的眼睛,聲音低啞,“你知道嗎,我甚至花了兩年做了一個小型的版本,它確實可以令一條銘刻煉制后的金鐵完成守御的任務但就是不一樣。”
“無論嘗試多少次,這座陣供養出的器物,永遠是冷冰冰的、死的程式。”
瞿周輔安靜地看著他。
“我把一切都拆到最細小、最基礎的程度.依然找不到它。”瞿燭抿著唇,“我只能把那日星蟲一切無法從陣中找到依靠的行為,統歸為一種‘活著的特質’.它無可拆解、不知何來,遠在陣道之上就那樣存在于幾千年前的億萬青銅之中。”
“我想它就來自于那枚珠子。”瞿燭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最高處的崖影,“這樣一切就說得過去了,它守衛的東西賦予了它燭察一切的生命;它反過來又一絲不漏地守衛在那東西外面。就是這樣沒有缺漏的圓環,不愧是仙人埋星之處!我要破開此陣,就得從那珠子入手,可要想摸到那個珠子,就得先他媽破開——”
“放棄吧,師兄。”
“.”瞿燭停下來,怔然回眸。
“放下執念吧。”瞿周輔看著他,平靜而低聲,“已經過去很久了。我還記得年幼的時候,除了劍之外,你是無所不通的天才,每一樣單拎出來都令人嫉妒歆羨大家都設想過,你的一生會有多么精彩。”
“正因如此,師父才不愿把你留在湖山劍門。”
“可后來,你荒廢修行,曠馳刀術,著魔一樣撲向一個幾千年前的東西。”瞿周輔安靜地看著他,“如今你琢磨不出,又把七年的時光扔到官道上.伱憑什么覺得一定會有結果呢?就算真的身居高位了又如何,當年仙人既然布下壁障,一介凡人難道真能砸開嗎?”
“瞿無晦,這么多年,迷怔渾噩,一事無成.你已經三十歲了。”
瞿燭低下頭,當年那個雨檐下草鞋蹲坐的狼狽身影仿佛又和他重合。
“不然下一次.我們就只好血刃相見了。”瞿周輔偏過頭去,天邊最后一絲橘色消下去了。
瞿燭又一次露出了那向下抿唇的冷繃神色,于中再次透出來一絲當年的鋒利。
但他畢竟已過了那個年紀了,沒有再說出那句話,只低頭笑了下,望著天邊輕輕一嘆:“我已經知道該怎么做了,周輔。有些無形的線,靠自己是穿不過去的.若沒有八仙過海的神通,窮此一生,也不過是另一個俞大人。”
清鏡湖底。
尸骨已有經年的腐朽,皮肉俱成塵泥,白骨臟慘地露出來,破開的衣袍已經粘在一起。
衣袍和劍上都沒有明顯可辨認的之處,無洞以劍挑起其頸間的一方綢巾,兩尺大小,不是從衣袍朽殘斷落,而是自成一方。
“蒙了面的。”
不知是做不到還是覺得沒有必要,直到他被困死在這里,金玉齋也沒揭開這方綢巾,如今倒是解了下來,但已誰也認不出了。
無洞俯下身去,其人左腰掛著一枚囊袋,這顯然沾些法器的范疇了,囊身絲線經年不腐。拆袋而觀,其中諸物都保存完好,無洞翻檢一番,多是尋常之物,只有一支玉筆與一枚短箋被他拎了出來。
無洞將這根玉筆提在面前:“.法器?”
隋再華接過來,片刻遞還:“是,一根不用墨的筆。”
無洞翻過短箋,看著上面的字莫名其妙地皺了下眉。
“過了一個月他回來了。”隋再華眼見沒什么額外的東西,開始幫著收斂這具尸骨,“我們一行人,俞大人、我、瞿燭,連帶隨行官吏與護隊共三十八人,在二十年前的冬天,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那或許是一切的交匯之處了。”
壬戌年的初冬,第一場雪鋪向了少隴,雪下得很大很急,一夜的時間,百里大崆峒已是一片素裹。
浩蕩的車隊正陷在濕滑難行的險地,清晨走出帳篷,幾個身手好的上山一觀,先前規劃好的路線眼見是走不得了。
引路的兩名崆峒弟子建議先往崆峒去避一避,但雪大天寒,俞朝采擔心避過兩天之后雪反而結冰,屆時真就完全陷住。雖然兩位崆峒弟子表示住過整個冬天都行,但任期明確,俞朝采在公事上由來認真以對,因此還是決定趁雪松軟趕出此山,到了平原,就萬事好說了。
無論如何決定,其實都只和隨行的諸多身無修為之人有關,隋再華和瞿燭倚在露天牛車上,任雪再大一倍,他們也足以背著俞朝采進出自如。何況此行修為最高的并非他們,而是一位府衙派來護送的宗師。
而在雪天之后,崆峒也又增補了幾位高手過來,倒不是擔心有什么血事,而是即便工臺少卿一位隨行小吏在這塊地界跌傷了腿腳,也難免顯得崆峒袖手旁觀。因此不吝人手資源,崆峒努力將這一行人照顧的極為周到。
這正是車隊離崆峒最近的時候,一切完備之后,他們沒有停留,一行人全速前行,到了快入夜的時候,雪下得越來越急,他們已進入大崆峒真正莽荒的深處了。
“你來過這樣的深山嗎?”身旁之人問道。
隋再華轉頭看去,瞿燭正遙望著天上,只見半個后腦。
“第一次。”隋再華道。
即便在奉懷,這個問題問絕大多數都一定是同樣的答案,這里真的是大崆峒最蒼茫的腹心,周圍的山影像聳立的巨人,高崖古樹、野梟亂枝,一切都是自由而杳無人跡的樣子。
“你瞧,那是不是一個虎洞。”瞿燭忽然抬手笑指,只見谷淵的那頭,崖上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開于石壁,蒼樹掩映之下端的是深幽微茫,若非此時白雪鋪蓋,一定瞧不出來。
“虎倒不住在崖上,這應當是.‘隱蛟洞’。”這話倒是激起了隋再華一些回憶,“我聽說過的,再往前,就是‘大天瀾’了,深谷險崖,有進無退前面都不好扎營,今夜想必就先停在這里了。”
話音方落,前面車馬已經停下,一聲呼哨傳向后方,牛馬紛紛停步。
“大人有令!暫尋空地扎營歇息!”
瞿燭還在抬頭望著天空,隋再華隨意看去,一只鷹影正盤旋空中,瞿燭回過頭來,笑了下翻身下車:“餓死了,我去幫著收拾。”
隋再華點點頭:“我一個人支就行。”
將帳篷從牛車上卸下,綢布、氈布、皮革,一共三層,隋再華一層層鋪起,整個營地也已有了雛形。
如今隊伍有修為之人大約占有一半,這個比例下幾乎沒有累贅之感,很快火焰騰起,那邊已先熬了一鍋暖身粥。
很快粥熟,眾人簇擁過去。隋再華并不急搶第一碗,但逆著人群,瞿燭已端著兩碗走過來。
隋再華笑了下接過,旁邊忽然響起有些急促的呼喊:“隋大人!俞少卿急叫您過去。”
隋再華怔了下,放下粥來到主帳之前,俞朝采正和幾位崆峒弟子立在門外,聽著他們的交代不時點頭。
“再華。”老人抬手招呼。
“俞大人。”
“幾位少俠說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面兩名引路弟子一直沒有找回來,他們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老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實可靠,“我想你隨他們去一趟,萬一有什么困難大家一同協調。”
“哦,好說。”隋再華一抱拳。
原來下雪之后,新擇的路線實在險滑,又有積雪遮覆,因此是兩位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在前探路,為大隊留下安全可行的標識。
如今既然不再向前,自然應將人喚回來,但呼哨過后人一直沒回來,崆峒門人才有此擔憂。
“多半是雪色太亂,不小心岔路了,小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