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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寫聲紙

  這是整理這套筆記以來,最詳盡而具條理的一次記錄。

  沒有任何畫面的描述,長箋上只是平實精準地記錄了那張寫聲紙中的波紋,把當夜男子孤坐書房中聽到的一切聲音,依次描摹進了閱讀者的眼簾。

  寫聲紙藏于劍柄,劍儲放于執法堂后樓三層,近半年來案證之物多存于此,此屋后為障壁,左右為儲室,前為當值處理案務之廳。

  于此環境之中,我將所聞一一記述于此。

  辰時一刻,啟用。

  門外人聲雜然,數人走動、詢問、查閱、交談,樓后風聲涌動不息。

  辰時三刻,一腳步聲近,鑰匙入孔,鎖開清脆。門打開,外間雜聲清晰一霎,此腳步入,回呼“腰牌是嗎?”,而后攜物離去,關門落鎖,未觸劍。

  辰時至酉時末,風聲稍弱,門外雜音往來,漸漸而低稀。

  亥時,人相繼起身離座聲,計五。

  一年輕男人微笑:“甘長老,晚輩等先走一步了。”

  翻頁聲停,老人緩聲:“嗯,路上慢些。”

  眾腳步離去,一聲厚重的“吱呀”,是外廳之門開啟,合上時極輕,幾乎不聞。

  于是人聲消弭,唯余火燭噼嗶,偶而有研墨、展紙、輕咳、沏茶之聲,別無雜音。

  約八刻,一人起身離座。

  擱筆,書籍合頁,卷軸入筒,滅燭,提劍,一聲輕咳,而后腳步漸遠漸弱,廳門“吱呀”開合一次。

  門落鎖聲,窗外鸮叫,萬籟沉寂。

  子時初。

  (男子的筆墨一下細致了。)

  依然是完全的寂靜,寫聲紙上的波紋幾乎走成了一條直線,偶有一兩道輕微的起伏之處,是鳥撲樹之聲。

  深夜的極寂持續著,時間流動,如此過去了將近一個時辰。

子時七刻  一道腳步忽然出現在了外廳中。我將此節回拉三次,確定無門頁響聲、無門鎖開聲。

  步履輕緩、沉穩、均勻,徑向著儲室而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小心警惕者的步伐。

  越來越近,腳步沒有停駐.直到已抵在長劍面前。

  我離開前確認過,儲放室的門鎖比起外廳多了一道不難不易的玄氣陣,但它同樣沒有產生任何聲響。整個過程亦無呼吸和衣料摩擦之聲,此人產生的聲響十分突兀跳躍。

  極輕微極清晰的一聲“當啷”,是來自劍本身的震動。

  而后是劍出鞘聲,緩而短,應只出鞘一截,兩息寂然之后,又緩緩歸鞘。

  似有一聲極細微的鼻息響起,我認為若無其他緣由,于此修為之人而言應算得上是輕嘆。

  倏忽風聲滿面,呼嘯、衣襟獵獵,但只持續了一息半,這些聲音就同時沉柔了下去。

  風聲依然存在,但不再是被撞開的嘶吼,而是如水般流順滑過。

  夜聲倒是不再隔著一層障壁,而是空曠清晰,“腳下”極近處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短促的鸮叫,但一霎就被拉得極遠。

  在這道尖聲落下之前,此人已先離開了它所能傳達的范圍。

丑時一刻  流柔的風聲消失,腳步踏上地面,堅硬沉實,是踩踏石質之聲,并有細微土砂摩擦。

  風聲于此極弱,遙聞水聲沉厚。

  腳步一連響了二十七下,稍微一頓,身前一聲“吱呀”,有門被推開了。

  門頁未合,風聲被留在身后,腳步繼續向里,室中極靜。一道很輕的語聲在此時響起:“你殘害我門英才,就為了這樣一枚珠子?”

  這男聲偏于陌生,雖輕緩但并不虛弱。

  它來自前方兩丈左右,但和攜劍之人一樣,沒有任何屬于“人”的聲響流出,所處的位置在聲音的世界里只有一片寂無。

  “劍敗心破,已非英才。”上方三尺傳來男人穩而均勻的聲音。

  他語速亦不快,約是我平日語速的七八成,但在前一人面前就顯得“年輕”了許多。一般而言,高位、年老者喜緩語。

  “這不是我允許的事情。”屋中之人輕緩道。

  “很抱歉,但就這件事情而言,我們得先拿出這枚珠子,才能得到您的允許。”男人聲音依然均勻,“這些年一直談‘有骨無肉,真軀難成’,這就是我拿出的解決方法。”

  安靜兩息。

  男人的聲音繼續:“這枚珠子中儲存了那名弟子最強的一門劍術,它是心珀所制,與修劍院‘劍心照’用材一致,映照眼目之后,將有投入、拓印、留扼三個步驟,人死而劍存,是為‘奪魂竊劍’。”

  (筆墨在這里變得緩慢而重)

  安靜三息。

  屋中之人問:“這種劍,要怎么教會他?”

  張梅卿的筆墨在這里有一個明顯的頓折,裴液也在同時停住了下滑的手指。

  沉默片刻,目光繼續下移,男子的筆墨仍在記述。

  “并非‘教’了,而是‘灌頂’。”男人輕聲道,“只要將這枚珠子對準‘心鏡’,完成一次同樣的映照。一枚龍‘骨’、一道劍‘流’.只要一刻鐘。”

  長達十息的安靜。

  “他可以自己一門門地學劍——像現在這樣。但每一門的進度都以年計,當機會要來時,我們沒有等待的時間。”

  “是你們沒有等待的時間。”

  “當然。”男子道。

  “我們在影子里用盡力氣地謀求二十多年,本就是為了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巧合。”男人聲音低漠,“所以我們才一定要保證當它到來時,我們已做好了準備。”

  “這對您也同樣重要。”男人繼續道,“他既然離不開這里,我們就得把肉帶回來。這珠子,就是扁擔。”

  “但我記得我們談過,‘骨’的數額都還沒有填滿。”

  “到今天填滿了。”

  “哦?”

  “我們在西隴找到了路子,有了此珠,往后五年,我們便可離開少隴赴西。那邊九條線同行,至少能摘到六枚果子。”男人平述著,“貴山門至少可得十四條,山外,金玉齋、羽泉山、五劍福地俱已完成采摘。”

  “還余一條呢?”

  “梁山宮有一真傳棄徒,我們的人已綴上了他。另外.”男人微微一頓,“我們還有一條保險,——極北博望州,有個翠羽劍門。”

  “古玉翡的傳承,據我所知已經殘斷了。”

  “是,剩下的那一半剛夠不到‘流’的門檻。”男人又頓了一下,“但我在那邊的時候,和那位掌門聊過一次。他說失卻的半邊其實也帶走了這半邊的大部分神韻,那半邊劍雖然找不回來了,但窮究劍理,一些神韻卻可以找回來,那就是他努力的方向。”

  “前些天我去看,他已有兩位天賦很好的弟子。”

  “仍是未落定之事。”

  “但這本也是最后一道保險了,順利的話,西隴和崆峒就可以完成,即便西隴失利、崆峒失時.真到了要用它的時候,其他二十三條‘流’也一定已經湊齊。”

  “這枚珠子能讓我們走出去。”男人最后道,“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十息的安靜。

  “但它要殺人。”屋中之人輕聲道,“每殺一個人,就多留下一條線,你可以讓那些尋仇的人們抓不到這條線,但它并不會消失。在往后多少年的某一天,這些線也許就會勒回來。”

  “取舍而已。”

  三息的安靜。

  “.好,我應允。”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極輕。

  “但崆峒不要再出現它的痕跡。”屋中人繼續道,“山中耳目眾多,第一次看似天衣無縫的出手,就被張梅卿察覺,這還是多數人都未提起警惕的情況——一旦被公之于眾,你我皆萬劫不復。”

  男人輕笑了一聲,因低而微啞:“名門大派,確實俊才星馳。”

  “好了,現在證明它真的有效吧。”

  裴液把手按在了這里。

  在從湖山劍門取走西庭心的三年后,裴液再一次見到了他的痕跡。

  他如今的行為已是歡死樓的意志,他們在崆峒謀求什么?這一切又和大梁有什么關系?

  裴液繼續下看,眸光忽凝,在下一段內容面前屏住了呼吸。

  這段內容顯得十分怪異,男子在落筆時的情緒幾乎透了出來。

  “請先試劍。”男人道。

  這道語聲一邊響起,一邊遠離。

  沒有腳步聲,當然他要掩蓋自己的腳步輕而易舉,但我認為是劍被遞了出去。

  劍聲響起,劍刃清鳴破風之聲,這聲音崆峒門人每天都司空見慣地熟悉,但我要描述這一段舞劍。

  我沒有聽聲音分辨劍術由來的能力,但我分辨出了這個頻率和破空的力道這是仙橋峰的劍,在以往和季楓交流時,我常常看他習練。

  而令我幾乎不能呼吸的,是其中那一抹隱隱約約、卻絕對真實地存在的熟悉感。

  于崆峒弟子中,這應是優秀的水平。每一道劍聲都鏗鏘有力、輕重合度,招式之間的流轉也有足夠的空間。

  但如果以更高的目光去審視,里面的諸多瑕疵就開始令人難受——不夠淋漓的爆發、猶豫的出劍、過于柔軟的殺意.

  這正是,小楓習練《白虹篇》時的問題。

  劍聲停下。

  屋中人的聲音從一如既往的位置傳來:“他還沒有學會。”

  男人道:“是的。”

  是的。

  我將這一段聽了七遍,才相信舞劍的確實不是那“應允”的高位者。

  屋中一直有第三個人。

  他不言語,也不制造任何聲音,除了聽從男人的“請先試劍”外,沒有任何存在的痕跡。

  “那么現在,我們讓他學會。”男人輕聲道。

  長達半刻鐘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男人低聲道:“請再試劍。”

  劍聲再起。

  (筆墨在這里有一段很長的停頓,滴墨洇濕了一小片紙頁)

  我無法形容這種聲音。

  忽然間太多的劍聲填滿了整間屋子,我不知道一個人一把劍怎么舞出這樣的聲音,四面八方我幾乎懷疑這里一直沒有出聲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個、百個僵尸一樣的東西!

  現在他們拿著劍揮舞起來了,沉著、標準、有力的劍聲,每一劍都力達毫末我不知怎樣形容,但沒有比這更精準的出劍了。

  不是完美,而是極致的精準。

  每一名劍者都有自己的風格。當把那些劍招一板一眼地學會后,和初學時的失控不同,劍者會有意地加重哪里或減輕哪里,面對不同的敵人、不同的招式,不同的力道方位同一劍會呈現出千姿百態的樣子。

  但如今的聲音就只是.播放。

  精準到毫厘的播放——架橋這一劍是一道長弧,聲音由弱而強又由強而弱,而這道聲音在不同的地方出現了四次它們在寫聲紙形成的波紋一模一樣。

  這些聲音在播放中漸漸和諧統一了,交織出一片相輔相成的劍勢,而后劍聲漸漸而弱了,如同薄暮晚煙,變得模糊不清。

  面前清鳴的劍聲仿佛向左拉了一條漸弱的直線,其均勻在寫聲紙上拉出了一條順滑的斜坡。

  一霎時的寂靜。

  而后自左向右,一道劍鳴裹著風聲霍然貫通,窗葉咣當,門頁搖響,風氣一瞬間掠過了整間屋子。

  我認得這一劍,貫日,一刻之內,他真的學會了。

  “現在,我們又多一條‘流’了。”男人道。

  屋外鸮叫。

  裴液目光下移,這就是這張長箋的末尾了,后面男子寫了這柄劍被放回去的過程,但已無甚可看。

  背面長長一段則是男子留下的自語,裴液暫且沒去閱讀,他手按在這張箋上,從衣下取出了一枚核桃大的珠子。

  半面鐵鑄半面珀磨,兩樣完全相異的材質接合得天衣無縫,瑩弱的光溢滿了孔洞和刻紋,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們猜測過很多歡死樓奪魂竊劍的目的,隋再華也曾玩笑請他照自己“試一試”,但他們都沒有想到,奪來的劍,竟然還能真地“教”出去。

  這是比奪魂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一個人的心神不是可供印刷的白紙,要把一門劍納進來,心神是在隨之構建適應沒有刻下來烙上去,就能令人學會一門劍的道理。

  裴液懷疑張梅卿是走入了誤區,在說那個在七年前的深夜舞劍的東西是人之前.裴液會先懷疑他是不是生靈。

  但沒有實證的懷疑他自己也不敢握緊.也許世上就是有這樣妖魔一般的習劍方式,而他早知道自己見識淺薄。

  還好他現在手上真的有一枚奪魂珠,記錄了諸多不足以為“流”的零散劍術其中大梁,正是尚懷通至死未曾學會的半式幽生之劍。

  裴液緩緩舉起手中之珠,板正地停在了雙目之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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