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珀空蒙如霧,裴液不是第一次深望這朦朧玉鏡般的材質,在觀鷺臺上面對劍心照時,他一個照面就已投身其中。而這次的“攫取”明顯弱了許多,裴液望著這面半球,是先感到一些遲鈍和眩暈,甚至有時間拿開這枚珠子。
但他沒有抵抗,任由心神受制,于是如同困到極致后的快速入睡,他墜入了這片瞿燭編織的夢境。
一柄劍就漂浮在面前。
雖言脫胎于劍心照,但其實全然不同于劍心照以入鏡之人認知所建構出的世界,這里只有一片漆黑空無之境,腳下是鏡映一切的黑玉,沒有天空和四周,這片境界只有三個元素——入鏡者、劍、影子。
一道人影就立在前方,那是個三四十的男人,他身上沒有色彩,仿佛只是歷史投下的影子。其人身姿沉凝,一動不動宛如雕塑,只把一柄劍仗于身后,然而劍也是深沉的影。
這道身影之后是一面天幕般的鐵壁,接天入地,橫斷了一切,繁復的紋路勾勒其上。
裴液驚訝地發現即便并未開啟鶉首,自己也沒有失去意識。
但這時前面的身影忽然動了,如同雕像真的緩緩具有了生命,在這空曠寂然的境界中,這道挺拔的身影輕輕橫過劍刃,朝著他一步步走了過來。鋒利的威脅頓時逼上了咽喉。
但裴液沒有急著拿劍,他蹙眉看看這道影子,一種熟悉感正越來越濃厚。
然后他發現.身體原來并不受自己控制。
在那身影邁步而來的第一刻,它就已經立刻應激握劍,渾身繃緊地盯住了面前的敵人。
那影子只步伐均勻地一步步走來這場戰斗已無法避免。
裴液忽然意識到了這枚珠子與劍心照的區別,它并不剝奪你的記憶,也無心去測試你內心最深處的勇氣,如果說劍心照是一場試煉的話,那這就只是一座無處可逃的擂臺。
當整個世界只剩下你、劍和敵人的時候,除了拼盡最強的劍術,還能做什么呢?
沒有身體的束縛,在這里每個人都是最完美的狀態,無論多么困難的劍,只要你曾用出過一次,那么就可以將其復現在這里。
這具身體果然出手了,劍極快極險,比平常的劍要近敵多半個身位。
這是《割竹劍》,裴液見過的。
來自一位不知何時被埋葬在不為人知之處的白竹弟子,裴液寄存在這具身體上,每一處細節和運力都纖毫畢現地回饋給心神,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它出劍時的決絕、恐懼、憤怒。
這是這位弟子生命終結之時的劍術,也一定是他一生能爆發出的最璀璨的劍光。
隨著這具身體一招招的出劍,裴液的思維漸漸沉落為一種無言的靜默,他感覺自己不是在經歷他的劍術,而是在經歷他的死亡。
持劍的黑影卻有一種機械的冷靜。
他常常出招在這具身體之后,敵攻則守,敵守則攻,他不出奇招,也不求勝利,只不厭其煩、一板一眼地和對方交換著劍招,似乎只要這具身體把劍用得再細節一些、再清晰一些。
裴液忽然明白了。
在幽生之劍烙印進來之后,這枚珠子已然被充滿,所以當它再一次映照人的雙目時,不再是奪取,而是演繹。
他感受著身體細微的動向,《割竹劍》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勾勒在他的心神中.這樣的體驗,令他立刻想起了照幽。
于是面前這道影子的形貌也清晰了。這是他四十三歲時的樣子瞿燭。
一門《割竹劍》演完,裴液再次感到心神前所未有的疲憊,頭顱的隱痛已經透入進來,他強撐著又經歷了一門劍術,一股劇痛猛地把他從奪魂珠中擊退了出來,少年搖晃著癱坐在椅子上,死死按住了自己的頭顱。
“.裴少俠!”許裳按上他的后腦,清涼的真氣渡入,但這是來自心神的痙攣,這些天來它一直負載著重壓被強行透支,這是應有的回報。
良久,裴液稍微松弛了下來,嘴唇蒼白地微喘:“多謝。”
“.你怎么樣?”許裳擔心地看著他,這少年面色蒼白得可怕。
“.沒事。”裴液勉強勾了下嘴角,“如果真有人用這種方式學劍,那一定會少活很多歲。”
“詔圖撕開的裂隙又大了。”腹中螭影傳來語聲,“裴液,這件事涉及心神的東西太多,你現在不適合總是自己親歷。”
“債多沒空愁,進度就在眼前放著。”裴液虛弱道,“你也別光給我壓力,能不能想想辦法。”
“我把鶉首都給你了,這可是龍君的心神仙權——伱自己不爭氣。”
“那只能再去求求人家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誰啊?”
“白裙子朋友。”
“.”裴液真是在傷口一痛中沒忍住笑了一下,有些氣,“你別煩。”
小貓便不講話了。
裴液收回心神看著手中這枚奪魂珠,他如今確定了猜測。
——也許七年前的夜里瞿燭真的把這樣一枚珠子向某人的心神進行了“演繹”,但這絕對不足以任何人在一刻鐘內學會一門劍。
“拓印”本是天方夜譚。
這一途徑確實省卻了大量的功夫,令人不必再對著一本劍經、攀著一門劍理去不斷地學習和試錯,它直接把關于“正確”的一切細節向器主的心神勾勒,只要體悟和記憶,就可以將其學會。
但它仍然需要“學習”。
因為這珠子畢竟不能記錄劍主的意識,這里為什么要這樣出劍,劍主又怎樣去閱讀敵人的出招尤其是在這個過程中,閱讀者得到的只有自己身體的出劍,而缺少外界望來的視野。
劍徒看著師父將一門劍完整地演練出來,是學劍中彌足珍貴的過程。只是“親臨其身”,并不足以知道這門劍真正的樣子。
同時它也不可能突破劍賦的上限。有完整的劍經比攀墻偷看學得更快,有師父細細指點又比自己閉門造車更進步神速,奪魂珠提供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個更加速成的學劍方式,但能學會的總是能學會,不能學會的依然無法跨越。
裴液現在相信那夜他們不是把一門劍拓印給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但一刻鐘學會《白虹篇》的奇跡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展現呢?
裴液暫時收回思緒,重新落目回眼前的長箋,翻過背面,是當年男子針對這張寫聲紙留下的推論。
關于這份記錄,我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在這里闡述清楚。
其一。
案證之物暫存執法堂,這是很多弟子都不知道的規章,而兇手在下手之前就計劃好了一切。之后取劍人在執法堂來去自如,甚至不用花費幾息的時間來破解玄氣鎖。
所以在這件事中,執法堂要被排除在外。
當夜屋中之人勾結外敵,我不認得他的聲音,但聲音本易修改。此人修為在玄門之上,并敢議定偷竊崆峒十四門劍術——崆峒雖然諸峰松散,但要撐起一份外人如此作惡的空間,其身份必在峰主一級以上。
甚至,就在蓮心閣之中。
其二。
據今日所得,可以對敵之面貌做一粗略之描摹。
在來歷上,此人年在四十以上,修為入玄,精通器道,曾于博望州居住。
在目的上,他們似是要收集固定質量和數量的劍術,“教給”同一個人,以令他成就“真軀”。當完成這一切后,便完成了他們的“二十年經營”,而后他們要等待一個“必將到來的偶爾”。
而于我們崆峒的內奸而言,似乎到“真軀”這一步,就已達成了目的。
在手段上,屋中之人說“但它要殺人”,或許在此之前,他們有溫和的、隱蔽的收集劍術的手段,那用不著殺人,也已經進行了許多年,完成了相當數量的收集。但如今他們難以解決“有骨無肉”之問題,表面來看就是劍術不足,于是男人拿出了這可以奪魂竊劍的珠子。季楓就是他的第一個犧牲品。
其三。
如果這柄劍確實有問題,那么那天在鐵松臺上小楓其實沒有失誤。
這已是最簡潔的部分,實際上男子有諸多不厭其煩的細節羅列和推斷,篇幅甚至超過了前面的記錄,他在這件事上幾乎有一種認真的絮叨,生怕閱讀之人錯過某一處細節。
這就是這張長箋的全部內容。
而現在裴液和許裳心中產生了同樣的疑問。
——男子既然已調查到了這里,下一步去做了什么呢?
為什么他就此消失,而這些當時就該公之于眾的發現至今還埋藏在這書房之中?
這筆記還剩最后兩個短章。
當年在寫完長箋之后,似乎才剛剛入夜,書桌前的男子安靜思考了良久,望著樓外的夜空重新站了起來。
在離開前,他留下一行筆跡:
當日南風甚大,此廬既露天而少風,則多半坐南崖而朝北;而遙聞泉瀑厚重,崆峒縱有諸多水瀑,但從執法堂一刻腳程即達的卻有數.掛天簾?
他們既然喚出我的名字,那么放取寫聲紙的兩次入堂或許也已被注意。我取走寫聲紙后,他們一定會去檢查那柄劍,那么我應去先探一趟,也暫時.離開彩霧峰。
裴液其實大概理解男子的想法,和八月他發現異狀后立刻報告縣衙不同,男子自己就是被“報告”的強大力量。
他是崆峒的一峰之主,前途光明的年輕“摶身”,本應支撐起應當支撐的空間,如果這樣地位天賦的人都不敢去探索迷霧,那么機會只能白白溜走。而大唐的天樓是不夠用的。
男子顯然也預料到了此行的危險,所以他如此細致地整理出了今夜的一切所得.這些東西顯然不是寫給他自己。
事實也證明了他選擇的絕對正確。
在第二天的早上,男子回來了,身上沒有受傷。
他確實敏銳地抓到了一個對方露出的縫隙,裴液不知道他見到了什么,也許他真的找到了寫聲紙中的小屋,也許他發現了別的什么,但總之,他一定在這次冒險中揭開了一部分真相。
在筆記的最后一章,他留下了一段長長的、也是最后的文字。
滴墨洇濕紙張,幾乎可以想見男子怔然提筆的樣子。這不是案情的分析,只是男子深夜孤坐之后,幾天堆積下來的自語。
和它戰斗的時候,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和你練劍的下午,小楓。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設計出它的人,一定是驚世的天才,不論他要做什么,已經令我有些膽戰心驚。
我修習器道十余載,只能對它進行一次嘗試性的解讀——那,也許是“牽絲”吧。
非常非常高妙的煉器技法,用玄氣勾連主體和客體,完成傀儡般的精妙操控,我記得大器師和我提過,在少隴,這技法的最高成就是仙人臺的一柄劍,名叫玉虎,佩在一位很厲害的鶴檢身上。
但這技法能用在融進陣中嗎?我不知道了,我的陣道水平比你追女孩子的手段高明不了多少。
但總之,無論用什么技法連接,一柄劍要用出劍術來,就一定要有操控它的主體。
所以心珀是做這種事的。
把劍術們儲藏起來,成為一個主體.但里面用了多少精妙的陣式才達成這一切,我就又不知道了。
而真正令我到現在還有些寒冷的你知道是什么嗎?
他們不停的談論“龍骨”和“劍流”,但如果它才只是一根“骨”的話.
(停頓)
所以我沒有時間參加你的葬儀了,我想你也會理解的。
一個線索就在面前——這一定會用到很多心珀。
(停頓)
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在想的是什么嗎。
我找不到那兩個殺你的人。
也許他們根本是無足輕重的嘍啰,做完事就像魚一樣消失在湖里,我可以努力毀去這個沉重的陰謀,但那兩個人也許再也找不到了。
我一直在想那天我為什么沒有早些過去,為什么沒有早些看到你遞來的短箋?一天的耽擱,入水的波紋就消失殆盡。
那晚我把景弼叫到書房,很憤怒地問他遞上箋后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想應是嚇到他了。
其實他一直這樣的,除了玩以外都不上心,但我想等他大些會喜歡劍的,到時候你們兩個就可以多處一處——他瞧來不太愛跟你說話,其實是小孩子別扭,他心里其實很愿意和你們這些學劍厲害的“好孩子”玩。
可惜都是空談了。
有時我甚至會想,這種案子可以再復現一次,那我一定不會再錯過這個手刃他們的機會。
(停頓)
其實我知道.它是可以復現的。
他們說盯上了梁山宮的真傳棄徒,我們可以不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一次將計就計就可以但我不能這么做,小楓。
因為這樣捉到的也不過是兩個嘍啰,受險的卻是那位素不相識的朋友。
我不是他的師父,也不是他的親長,這樣傲慢地直接把人家當做誘餌或工具.不是俠義之行。
既然知道有人要受害,就應當盡心告知他;而要贏得這場斗爭,就得把事情擺到明面上,把大局撐起來。
這時候我就沒有心力再去為你尋找仇人了抱歉,小楓。
但我會窮盡一切的努力,把這些將生命當做劍術漠然收割的畜生一個個宰掉,用他們的血來祭奠你。
所以他是去調查心珀了。
可他不是要擺到明面上嗎?要支撐起的大局呢?在離開崆峒之前,他還做了什么?
身旁的許裳再一次捂著嘴,眼淚顆顆無聲滾下,裴液沉默一會兒,把目光從紙上收回,輕聲道:“現在,它復現了。”
許裳怔住,含淚看著他。
“所以這一次他們想要拿到的,就是最后一根‘骨’了。”裴液低聲道,“這枚珠子到手,‘真軀’便成.一定要阻止他們。”
許裳猛地反應過來:“你是說是了!昨天的晏采岳.落敗身廢,性情偏激幾乎與七年前的小楓一模一樣!”
她望著空處道:“代尚余不會管他的。”
裴液輕輕搖了搖頭:“許峰主知道,崆峒的制式劍.有什么識別劍主的方法嗎?”
許裳微怔:“沒,大家都一樣的不對,第一柄是有的。”
“新入門的弟子習得第一門劍術后,山門會配發第一柄崆峒劍,屆時會讓孩子們自己去挑選劍條,在柄端可以刻上自己的名字但后面大家就只把崆峒劍作為練習劍了,也就沒了講究。”
裴液朝女子輕輕舉起了手中之劍。
正是他從執法堂拿來的那柄,張景弼持之在老松之下重傷了晏采岳。
“.”許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裴少俠”
“不妨啟開一看。”裴液道。
許裳接過劍,握住劍柄,在宗師的真玄二氣之下,柄與劍條松軟地相互滑脫。
劍條首端,那被裹住近十年的柄形部分依然白亮,和劍身判若兩色。
在此柄最末,一個米粒大小的字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
“楓”。
裴液輕聲道:“令子是有意地選擇了這柄劍,他也知道它的來歷。”
對于再沒有機會得父親贊賞的張景弼而言,握著這柄劍站上鐵松論劍的蓮臺意義非凡。
許裳捂嘴失聲。
“季楓當年失敗之后,是第幾天遭受的殺害?”裴液安靜一會兒,問道。
“第,第二天。”
“.今天也是第二天了。”裴液提起劍來,“別過了許峰主,容后再敘,我得把事情交代給執法堂。”
“我同你一起。”
“留步吧許峰主。這些東西.也很重要。”裴液指了一下那些他們耗費一天整理出的筆記。
“.好。”
裴液步出朱樓,天色已然將暮。
這座峰確實沒有多少人煙,在張景弼不在之后,更是一派冷清之貌。
裴液望了望這秋冷的峰景,它背后是暗色的云天以及一抹橘紅的云霞,于是前面蒼翠的樹木就成了模糊影翳,微弱的光線從邊緣拉長過來。
裴液怔怔收回目光,低頭踏著暮色下山。
“裴少俠。”許裳忽然輕聲叫住了他。
裴液駐步回頭。
“多謝你。”女子輕聲道。
裴液還記得初見時這位婦人眉眼間的刻薄鋒利,如今在整理了一天亡夫遺跡后,那屬于七年前的凄婉似乎又重新透了出來。
“自梅卿走后,大家都對我這個瘋婆娘避之不及.多謝你還愿意相信景弼幫著調查這些沒人愿意管的舊事。”
裴液怔了一下,他本想說自己也只是為了找到仇人,但暮峰下悄立的女子凄然投來的目光忽然令他有些感同身受。心中柔處一觸,喉間便一噎。
“.如果一個人沒做惡事,那就不應該受害。”他望著女子輕聲道,“沒什么的,許峰主,天涼了,回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