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浸故紙不知多少年的劍道造詣確實足以支撐這次伏殺,裴液相信對方是穩穩踏在了“意”境之上。
只是老人反而沒有給他多少在“意”上比拼的機會,剝去玄氣后,就以劍招將他壓在了劍刃之下。
這也許已是他能盡的最大努力了,在所有人都被攔在劍腹山中之后,一位玄門宗師,如此精心地布陣、殺人、取珠.卻依然敗于那遙遙山中的女子。
也正說明,在沒有陣式隔絕的情況下對方并無信心面對琉璃。
裴液其實相信謁闕之強大的,女子曾說二百里之內可保他在摶身之前的安危,但若面對謁闕,琉璃其實就不能保證任何事情了。
玄門境界的每一次登階都是質變的躍升,謁闕已是仙衣玉骨,將登天樓之人。固然琉璃有對抗的力量,裴液自己卻是脆弱之軀。
“若是面對謁闕,你須得在我視野之中。”女子曾認真道。
但如今這位大司山卻選擇了對琉璃避而不戰,裴液并無分辨玄門宗師們修為的能力,對方也沒有展現,但他不得不懷疑,其人尚未登上第三層玉階,抑或狀態非常不好。
無論如何,對方是在陣破之后主動退走,裴液自然絕不肯放過他。
藏經樓依山而成,依照黑貓捕捉到的一絲動向,裴液越過高崖,朝著茂密的林間一頭扎去。
冷夜薄霧,林間深幽朦朧,諸多草木猶如雨后的冷翠,暗月之下閃過流光。
寂靜中只有少年輕喘的縱掠聲清晰可聞,只是幾息之間,對方就已完全不見蹤影。脈樹六生要追一位二三階的宗師卻是天方夜譚,但對方離開之果斷反而更佐證了此時緊追的必要性。
裴液配合著黑貓敏銳的查知努力循跡,但顯然已落后不知多少。
“玄氣很淡了,再往前應當就找不到了。”黑貓忽然輕聲道。
“.”裴液抿唇沉默,繼續向前疾奔。
終于黑貓按了下他的肩膀:“好了,停吧,我找不——”
話到一半卻忽然頓止,猛地抬頭看向前方。
“怎么了?”
“.新鮮暴亂的玄氣——有人在戰斗!”
裴液眸子一凝,立刻向前縱身而去。
行不半柱香,已不必黑貓告知玄氣動向了,斷木飛石已經出現在視野,粗逾合抱的老樹被劍氣的余韻切斷,斷裂的碎枝飛葉射如急鏢,釘如周圍的巖石和地面上。
已經聽不到打斗之聲了,這樣慘烈的痕跡一直向前綿延了將近一里,越往前去痕跡越加觸目驚心,大片的焦糊開始將老樹灼枯、巖石焚裂.終于在這些痕跡的末端,裴液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形貌看起來比在博望那晚更狼狽,頭發散開,衣袍上全是帶血的劍痕,長劍斜斜插在身邊地上,正望著另一個方向。
裴液停下身形,無洞回過頭來,面上顯出些激斗后的傷疲:“沒能留下他。”
“無大人您怎么在這里?”
“劍腹山被封住了,劍主選擇把我送出來。”無洞看著少年驚愕的表情,喘了口氣在石頭上坐下,“我本來覺得這決定不大好,但現在又覺得.”
他又看了一眼大司山離去的方向,輕聲道:“.真是無比正確。”
“.怎么會封住?”裴液有些慌張,“明姑娘沒出什么事吧。”
無洞笑:“明綺天能出什么事?”
“.那就好——我有琉璃無大人,你攔了他片刻太好了,我們快繼續追!”
無洞抬手制止,微笑扯住他袖子:“不必了。”
“為何?”
“我有分寸——且坐。”
裴液有些茫然地坐在老人旁邊,無洞把沾血的長劍歸入鞘中:“青鳥的信筒,有被開過的痕跡嗎?”
“.什么?”裴液怔住。
無洞只安靜看著他。
老人知道青鳥被留置,也知道它會在某個時刻被放出來,甚至,大約知道它的用處。
裴液想起老人在知道魂鳥失期只隨口提了一嘴“或是山陣干擾”,那時另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裴液本以為這位鶴檢是暫時挪不出精力去細查,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無數他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事情、重要的細微的.在老人心里全都一直清晰而明了。
甚至在裴液全未往藏經樓身上想的時候,這位鶴檢就在劍腹封山之后判斷出了事情大概發生的地方——唯有一脫困就徑朝藏經樓而來,才能將將撞上離去的大司山。
“.”裴液一直以為先來崆峒的自己在一點點揭開事情的面紗,這時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見僅是一隅,這位“專司此案”的鶴檢,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了解得遠比自己清楚明白。
——“幫我盯一下崆峒”,確實只是交給少年的小活計。
“若沒有打開過,對方怎么確定它能將你勾去‘藏劍閣’呢?”無洞看他一眼。
“.有,有的。”
“有就對了,對方做事不會這么粗糙。”
“.”裴液又沒明白老人在說什么。
“但再多的掩飾也改變不了本質,青鳥既然確實被用于刺殺你.”無洞安靜的看著他,“那有些事情就可以確定了。”
“我不懂,無大人。”裴液蹙眉,“這是您故意留下的破綻嗎,能不能說清楚些。”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無洞嘶礪低聲,一雙灰白的眸子望著開始泛白的冷天,“但我盡量保證.你會是立在最后的那個你相信嗎?”
在沒被告知的情況下遇敵顯然不是愉快的事,但正如老人信任他一樣,裴液也信任這位氣質冷利的老人他總是知道自己該在的位置。
“相信。”裴液認真點了點頭。
于是老人罕見地露出個有些開懷的笑,拍了拍膝蓋。
“去劍腹山前您好像還不是這樣。”裴液也調整了下心態,放松身體坐了下來,“是青鳥這件事讓您發現了什么嗎?”
“是的,上一次以命為注沒有成功,令我一直迷惑。”無洞道,“直到剛剛,我才意識到自己想岔了不聊這個了,來談現下的事情吧——在來之前,我調查了崆峒的每一個人,包括這位大司山。”
裴液打起精神。
老人第一句就令他怔住:“崆峒本代大司山,真名遲鑒宗,今年應在七十五歲,入山之前卡在‘摶身’境界。愛護后輩,癡迷劍藏,性情純真,確實和你所說的那位張梅卿亦師亦友。”
“.那他為何倒向歡死樓,出賣張梅卿?”
無洞抬手搖了搖:“我的判斷是無論怎么看,這個人都不會背叛崆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