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升,裴液立在仙人臺的馬車前,女子已坐在車上。
兩人回來后沒再講多余的話,也沒有依依惜別,倒是其他人紛紛和明劍主道別,女子也一一回應。
裴液望著這眾星捧月的一幕,還記得薪蒼山逃亡時,祝高陽聽得“明綺天”三個字后如遇救星的樣子,很多時候這位女子確實是強大的代名詞,每個人都下意識把她當做倚靠。
但裴液現在覺得她也不總是神仙降世、強大無瑕,她其實也被想象不到的惡意注視著,一人天下問劍,危險、重壓、孤獨.而且并沒有諸人以為得那樣被妥善保護。
即便現在,云瑯山也沒有派人來接回他們的少山主。
他思緒飄散著,直到車輪將動,面前車簾才再次掀開,明綺天看向了他。
裴液回以一個抿唇的笑,女子卻伸出一只手,朝他攤開。
裴液怔住,和面前的清眸對視了半天,直到女子偏頭眨了眨眼,他才猛地反應過來,頗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琉璃放到了這只手里。
明綺天抿唇一笑,接回琉璃,把三封整齊的薄信遞給了他。
“縹青之前寄給你的。”女子道。
裴液愣了片刻才接過來,面前這雙熟悉的清亮眸子最后望了他一眼,而他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問,女子就放下簾子,車馬向前而去了。
裴液怔然低下頭,手一揉封口,才發現三封都已被拆閱過,
“我們之前看過。”黑貓躍到他肩上,“都是案情的東西,沒有需要回的,不過明綺天還是給她回了一封。”
裴液微訝,偏頭看著它。
“我怎么知道寫了什么。”黑貓冷靜道,“人家兩個的私信,你要是想偷看,應該提前囑咐我。”
“.你少污蔑。”
裴液嘴上還著口,手已展開第一封。
確實是舊信了,少女的筆跡仿佛還殘留著那時的沉重壓抑。
瞿燭。好我會在兩個時辰之內找出這個名字.裴液,你不要自己造詞崆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嗎,你寫信時多和我說兩句話啊。替我向明劍主和小貓問好!
裴液會心一笑,又很快沉默,去展開第二封。
“而且隋再華說這次選劍會給李縹青發了直邀函。”黑貓繼續道,“反正有什么話你們可以見面再聊,就沒急著讓你回信。”
裴液手頓住:“縹青.要來府城?”
“應該吧,翠羽很需要這次機會才是。”
“.”心重重一跳,裴液一時不知這感覺是惶恐還是期待,好在第二封信已展開,他低頭看去。
裴液,我查到這個名字了。
瞿燭,性行優卓,起為州衙判司文書,三年后,拔為司功參軍,又三年,遷為州衙主簿。又一年后,隨俞朝采往少隴府衙任職。
這人故居我已找到,你千萬千萬不要急著冒險,我這邊正有進度,無鶴檢說他那邊也鎖定了一個名為‘金玉齋’的商會,我們有所得后,伱那邊很多問題或者也可以迎刃而解。
裴液頓了一下,想起這是什么時候,那時崆峒山陣已起,他正在追查妖劍,確實沒有空閑去尋找來信。
打開第三封。
裴液,瞿燭此人,才華橫溢。
他如同生長深山之中,對很多事情都沒有了解,然而但有接觸,又立刻就能看得很深很透。
故居中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東西,唯一可據是俞朝采的一封舊信,證明是在二十年前,瞿燭遍尋倉庫不見后,向俞朝采詢問了心珀的消息。當年春,俞朝采前往相州參加了齊云商會的陽春唱賣,以二百八十兩銀子購得了五兩心珀。
俞朝采拿不出這筆錢,走的是州衙的賬,購得之后放入州庫,瞿燭以《崩雪》換得了它。
我想這就是“奪魂珠”的緣起。
二十年了,裴液,瞿燭穿透事情的方式總是令我心驚,而這樣一位敏銳多智的天才為一件事蹉跎了二十年我不知道這二十年里他在做什么,但那是人一生中最核心的一段時光。
我要再次、再次提醒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他們所謀或者比任何人想到的都更大膽。
接下來,我要找到他雕琢那五兩心珀的地方。
一定有一個這樣的地方才對,此人陣器皆通,我想那是日月積累下來的造詣,在博望,我一定會找到它存在過的痕跡。
裴液沉默地看著這張信紙,許久才抬起頭來,向天邊望去,明綺天的車馬已只剩一個星點了。
他再次低下頭,這封信紙的內容又一次將他拽入了那段幽暗的日子,是啊,“我不知道這二十年里他在做什么,但那是人一生中最核心的一段時光”。
瞿燭這二十年的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即便曾在照幽里一次次凝望那張面容,一寸寸捋過他的沉默和獨處,裴液依然從未真的看透這個人。
他是被天公禁止了繼承《道虛經》的道路。
就在幾十天前,瞿周輔還在和孟離說,“這是將他攔住的絕壁,他用了四十年沒能通過它。”
誠然無虛,劍賦就是這樣天賜不可更改的東西,直到如今事情落定,裴液也沒有從他身上看見《崩雪》的第三式。
他想要掌控西庭心,他地位低下又孤身一人,于是他加入了歡死樓.可歡死樓又能給他想要的嗎?
自己臆測他被種下了控制生命的仙火,可這樣一個人,既然是主動加入的歡死樓,怎么會將性命付諸人手呢?
甚至即便性命已經不能自主,他也不像會被任何人掌控二十年。
他和歡死樓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
當然現在最合理的解釋現在就擺在面前:他是主動加入了歡死樓,身上也沒被種什么仙火,他們已是利益一致的團體,他就是歡死樓的一份子。所以當歡死樓掌控西庭心,他自然也就達成了自己的目標。所以如今他們失敗,司馬也放心把西庭心交給他。
但.這難道不是妥協嗎?
當然每個人都會改變,裴液自己也在不停成長,可三十年前湖山之谷中的那一幕還是鮮明地烙印在腦海里。
鋪雪白亮,陽光疏朗,枝葉影錯。
白衣男子低頭看著書冊,嘴唇抿成輕薄的銳線,臉上是一種面無表情的懶散。
“我不向任何東西妥協。”他隨意道。
兩個劇烈矛盾的形象在裴液腦海中交織碰撞,他闔眸輕輕揉了下額頭,從糾纏的思緒中脫了出來。
輕嘆口氣。
當然無論如何,他們確實已經失敗了,面前已是清空朗月。
他沒再想這件事,身旁眾人都已經開始笑談著往城里走去,裴液站在山上眺望這座遼闊的大城,星火點點、人影交錯,里面又不知還有多少故事。
這是整個少隴的風云交錯之地,而令整個江湖矚目的選劍會很快就要開始了。
忽然有根手指戳了戳他,屈忻冰冰涼涼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小鴨子,你能分清西和南么?”
雨越發濃重,幾乎把白日下成了夜晚。
捉月湖一片昏朦,岸邊垂楊被沉重的雨附住,只隨風緩緩搖擺。
偏僻老舊的巷子中,一柄紙傘從樹下走過,青靴踩過肆意生長的黃草,跨過枯朽的門檻,進入了一座五臟俱全的老舊小院。
院中布局依然顯出主人卓異的品味,但已經沒有一樣東西完好了,它們先被時光侵蝕,又在近日被細致地搜檢,凌亂又有序地擺放在院中。
幾道挺拔的青衣立在院中,即便這樣的天氣依然在勘察著每一寸土地。
李縹青進門抬起傘,幾道語聲立刻干凈利落地響起:“掌門!”
“您怎么自己過來,沈師姐呢?”一人立刻上前為她接過傘柄,少女騰出手,把夾在腋下的劍拿在手里,微笑道,“我瞧應該找人給我打一個傘鞘,方便又好看。”
邁步道:“州衙說有一份很重要的信箋給我們,師姐先去取了——密室呢?”
“請這邊。”
幾位弟子都停下手中勘察,簇擁著少女往后門走去,就此出了小院,卻是來到后面一座荒廢的倉庫。
“果然如您所言,這確實稱不上是‘密’室。”撐傘弟子道,“我們只拼了命地在那小院的各種旮旯角尋摸,實在沒想到他就是光明正大地在后面租了一個倉庫來用它的地窖。”
李縹青一笑:“研究陣器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還專請俞大人去購買心珀我聽沈杳說你們快刨出來幾百斤土,誰的主意?”
“徐師兄!”幾位弟子哈哈而笑,紛紛粗聲粗氣道地學道:
“屋里沒有就拆墻!”
“墻里沒有就掘地!”
“山主交付此事,我們就是把這片地方挖回地基——”
“——也得找出來!!”
年紀最大的男子滿臉通紅,李縹青笑:“徐師兄年年往山上帶上百斤的甜李子,你們把他笑急眼了,我的李子誰來補?”
談笑間來到倉庫下面,這條向下的樓梯已被清理出來,盡頭是一道已經封死的石墻。
“我們沒有擅自打開,想等您定奪。”持傘弟子收傘斂起笑容道。
李縹青點點頭,來到盡頭,這就是最普通的那種石墻,當地窖廢棄塌方后,有些主人就會這樣筑起封死,以免孩童誤入。
而且它往往十分牢固,因為背后總有積土支撐。
她伸手輕輕按上墻面,身后倉庫之外卻忽然傳來一串急促帶水的腳步,李縹青回過頭來,很熟悉這道腳步的主人,但真的很少聽到它這樣倉促的樣子。
下一刻果然是沈杳從倉庫外大步走來,傘都沒有打好,衣服濕了大半,面上卻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激動:“——師妹!!”
少女微微挑眉:“怎么了沈師姐?”
沈杳將幾位弟子推出倉外,自己飛速走下臺階來到了少女面前,一雙眸子在暗色中依然明亮無比:“師妹,你猜我收到了什么?”
她掀開袖子,露出一方被包裹嚴實的墨黑小盒,形制精美,上面金色勾勒出兩行遒勁的字跡。
二十二佳贈:玉翡山劍脈真傳·李縹青 “這是.”
“選劍會。”
倉外風雨如晦,安靜之中,李縹青立刻理解了女子的興奮。
不必任何多余的話解釋,“選劍會”也是翠羽一直在關注的東西,只是前月翠羽自身難保、分身乏術,而五生的少女也很難具備上臺一戰的能力。
但如今七蛟已破,少女從相州回來后,進境又幾乎一日千里,沈杳本來就已在想著此事,但她萬萬沒想到翠羽竟然能有一份入冊直邀。
這是難以想象的巨大驚喜和恩惠,隋大人遞來這一個名額,幾乎是整個劍門的通天之梯。
百廢待興,枯木逢春,他們現下最缺的就是成長的時間和資源,一入這份“少隴劍道金冊”,幾乎是朝廷的保駕護航,不缺底蘊的少女很快就能一飛沖天。
也當然就代表著翠羽的復興。
沈杳壓抑住激動道:“您明天出發還是后天出發,我即刻去準備。”
然而沒有回答,倉庫中卻只有少女食指輕輕敲著盒面的“篤篤”聲。
實際上,從剛才到現在,少女的面上一直都沒有絲毫的激動之色,反而是和幾位弟子說笑的那層衣服剝下去了,露出一張平淡的面容。
“.門主?”
李縹青翻轉了一下手中盒子,開都未開便交換到沈杳手中:“幫我回絕隋大人吧,就說,翠羽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師妹?!”沈杳幾乎失聲,猛地上前一步。
李縹青望著她。
“我們.有什么事情.?”她艱難道。
李縹青轉過頭,以失翠劍端輕輕敲了敲面前的石墻:“查瞿燭啊,大家不是為此努力好多天了?”
“.可我們剛剛不是從州衙拿到完整的消息了嗎?!”沈杳望著她,“他們失敗了,歡死樓被破、戲主被伏、裴液他們也都安全.都已經結束了啊!無論有什么尾巴,仙人臺都會咬住的!”
“——我們已經把大半個門派的力量投入到這上面了!”
李縹青只安靜望著她:“我知道,沈師姐。”
“.”沈杳望著面前這雙清眸,輕喘漸漸回落下來,不知什么時候,這位師妹已成了會永遠冷靜的那個。
“從來沒有結束,沈師姐。”李縹青語氣平常道,“翠羽門自己的仇,也從來沒有仰仗別人的道理。”
“什么.仇?”
“沈師姐不知道我想報什么仇嗎?”李縹青回頭笑了一下,還是那樣輕靈好看。
她又輕輕敲了敲面前的石墻,終于一絲異樣的聲音回響了過來,于是緩緩闔目橫劍。
“寧折不彎,我們就是這樣走來的,沈師姐。”李縹青語調越來越輕,整個人一點點沉靜下去,“翠羽沒有向七蛟妥協,師兄沒有對惡人收手,師父也沒有在瞿燭面前退縮.現在,我要讓師父在離世之前,親眼看到這個人的尸體。”
“我很快就要做到了.別攔我,好嗎?”
寂靜之中,一道磅礴的劍光從少女劍中驟然爆發,一切令人心驚的力量都被牢牢掌握著沖向前方,石墻如同軟腐一般潰散,碎石飛土炸成一朵棕色的花。
《崩雪》,第一篇。
李縹青飄然后退,在一瞬間就“蓬”地向前打開了手中的紙傘,把沈杳擋在了傘后。
“嘭嘭嘭”撞擊亂響,只是傘面畢竟遮不全一個立著的人,沈杳已偏頭抬袖去躲,但一切落定之后還是被濺臟了頭發。
李縹青這才從她身后站直了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反正你從外面跑來時就已經臟了嘛。”
她抖了抖傘向前看去,面前黑洞之內,是一個陳舊,但無比整齊的房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