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逃離一個地方,偏偏又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在下方驟然響起的呼喊聲拯救了他,裴液隨手往后翻了幾頁,只做什么都沒有看到。
合上冊子扔回盤里,探頭看向下面:“呦,開打了。”
屈忻一言不發地收回了目光,也看向窗外,裴液對這放他一馬的舉動簡直生出些感激。
劍臺之上,一身青衣和一身紫衣已緩緩走了上去,相隔十丈,各自立定。
五劍福地池龍云,二十四歲,八生,劍道靈境。若從打擂的劍者中數出最強三人,很多人第一個提起的,都會是這個名字。
天賦異稟,而且從十七下山游歷江湖,年年在府城大小劍會揚名,實際這人沒能拿到一張直邀函,很多人都覺得詫異。
不過也有人說,他是自己拒絕了這個資格。
無論如何,這襲紫衣已經站在了這里,實際從這場開始,除了蘇行可外,往后四場七人的勝點都已足夠入冊了,只是一來須得完成最后一輪,決定誰有可能被落選之人挑戰,二來入冊前的表現,其實也影響著入冊時的名次。
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固然是明日才共同議定金冊,但顯然不會再組織這七十二人一輪輪打到最后了。實際上,今日日落前的玉劍臺唱名之所以萬眾矚目,正因它本身就是一份排名。
玉劍臺修冊會會根據他們的認知和評定,在今日先給出一份初步的排位,即“修冊會認為你應該排在第幾”。
不必怎么多想,也知道這份次序一定影響著明日的玉劍臺修冊,甚至它就是明日修冊的底本。
而修冊會對每個人的認知從何而來呢?
除了這些早就聲名顯赫的持函天才,其他人自然要在劍臺打得從容漂亮,池龍云如果真的沒有接函,想必便是近日有大的進境,想要在臺上打出來,拿一個更高的名次。
但可惜他的運氣似乎不是太好,面前并非是一個分量足夠的對手。
明珠水榭的蘇行可是位極年輕的少年,身著一身青衣,此時立在臺上,還不時偏頭去看下面和樓上的觀眾。木盤里的《劍者集》說他剛剛十八,此次才是第一次下山,前面四戰四勝,最有分量的對手僅是飛燕劍門朱問遠。
這也是他尚不夠入冊的原因。
本來無論是誰,再勝一場便行,可惜偏偏對上了池龍云。
五劍福地獲得直邀的是閻秉劍和曲贏,但一般來說,閻秉劍略勝池龍云,池龍云則明顯勝過曲贏,池龍云乃是五劍福地的大門面。
蘇行可則在明珠水榭四人中最小也排位最末,由于劍門本身低調,除了本代明珠守戚夢臣外,剩余三人都未拿到劍函,不過人們還是頗知默劍左生之名,很多人認為他其實比戚夢臣要更強,只是明珠守是站在臺面上的人物,這位劍癡才屈居第二。
不過他是排在最后一場,要面對羽泉山的王金紅,沒能和池龍云針鋒相對。
所以對兩人來說,這都不是一個好簽運。
巨幅飛下展示著兩人的年齡戰績,越往后這個環節越長,裴液正等待著這場開幕,忽然耳朵一動——閣子外間踏入了兩道伴著交談的腳步。
好奇直起身來從小窗下視,一位青裙細劍的美麗女子正抱著一只貓走入,發間精致的簪墜輕輕搖晃。
眠花數蝶南觀奴。
旁邊女子氣質溫雅,白衣緇帶,系劍持書,若南觀奴是孔雀,這人就是白鶴。
裴液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剛剛的空置是因為有人預定。
置劍樓共十八層,到了最高一層,一切擁擠叫嚷都仿佛在下面的世界了,實際上這一層有個名目叫“留鶴臺”,有三處講究:高接風雨、俯觀塵世、英才如鶴。
“置劍樓”這個名目就代表了它接待的人群,整棟樓的設計更是如此——高臺無欄,樓間少梯,長檐售位,金鐵為板這是一棵專為江湖種下的高聳之樹,常人想上得費勁攀爬,它是供給鶴鳧停駐。
而最高一層,就只留給真正的鶴才。
也是今日最好的觀劍之地。
因這位置產生爭奪是不必的,向宗淵昨日給其他幾家劍門發了請帖,今日諸人會來這里一同看劍冊公示。
兩人走上來時,綢簾飄飛,高風四通,清闊的臺子上空無一人。
“果然我們是最早的。”兩人在欄邊桌前坐下,南觀奴后倚微笑,“.何天予一眼也是后五十的水平,倒是飛燕劍門有個叫趙齊之的.”
“那個很緊張的?”
“對!我看了他三場,每次一上臺就緊張得腿抖。”南觀奴笑,“這人底蘊淺,但按天賦論,我覺得倒是可以沖一沖四十的。”
“嗯其實我想,打擂考驗的便是‘已兌現的天賦’,而若能進七十二人之中,只要年齡小,修為弱些想必也沒什么?”
“但若想排在前面,一定是年齡小、又足夠強的。”
“自然。”
“那你這位小師弟,是這樣的人嗎”
白衣女子立刻含笑緘口:“馬上開打了,還在打探。”
“池龍云我又不熟,打探什么。聊天而已,你又多想。”
白衣女子不答,低頭飲茶翻頁。
這時沉實利落的腳步從門口傳來,一道挺拔的黑衣出現在視野中,她罕見地在這種場合把劍背在背上。
五劍福地,曲贏。
據說是五劍福地最為刻苦堅韌的一人,她不常出現在交游的中心,但五劍福地的每個人都說她為了這一身藝業吃了難以想象的苦。
兩人投目過來,她們和這位英姿颯爽的女子算是面熟人不熟——往年劍會上也見過幾次,但每次都沒有搭話。
南觀奴起身寒暄,曲贏抱拳一禮,自往旁邊桌上坐下,白衣女子這時倒是想起來她經常和誰聊上一聊,道:“左生師兄是此擂最后一場。”
曲贏一怔,抱拳道:“多謝。”
臺上一時安靜,而只過了不到五息,樓梯上就再度響起一道輕和均勻的腳步。
現身的年輕人和這道腳步一樣氣質,發髻一絲不茍地包起,衣裳簡單干凈,眉毛鬢角的每一處細節都修剪整齊。一露面,先抱劍躬身,向三人行了個端正無比的武禮。
在場的三人都是在兩刻鐘前收到了他的消息——在其他諸擂剛剛進行到中后段時,北一擂已經輕松利落地落幕,摘魁者,金鱗兒白斐。
羽泉山此行的二號人物。
“白兄未得劍函,修冊會失算倒不要緊,卻令北擂劍者哀聲連天了。”南觀奴微笑道。
白斐連忙認真一禮:“萬勿此言,每位得函者都更勝于我,何來失算;而三人行必有我師,北擂俊杰教我良多,成章感激不盡。”
南觀奴朝對面女子暗暗遞個眼神,意即“瞧,我說吧”,白衣女子則顯得有些驚訝。
白斐尋了個低調的邊角,兩手放平,正襟危坐地看向下方。
“.真是溫雅。”白衣女子自語一句。
于是門口傳來一句秋葉般的輕聲:“夢臣,我不溫雅嗎?”
南觀奴剛剛喝了一口茶,下意識抬手掩嘴,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
對面戚夢臣已扶額低頭,面無表情地繼續翻頁。
一個憂郁的男子緩緩走了上來,垂綹斜劍,眸如秋水,整個人如同剛從畫里走出。他踏上留鶴臺,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見,目光中只有戚夢臣一人。
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癡情地望著白衣女子,卻道:“夢臣.你何時肯與我弈一場必分生死的劍呢?”
知古閣,情劍宋之書。
作為和養意樓平分少隴的本地器家,竟然培養出一位如此劍賦卓異的年輕人,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他同樣未得劍函,但在“二十二人外的最強三人里”,正有他一席。如今他是奪了南二擂之魁而來,只比白斐慢了一刻半。
敗于其手的每個人都毫發無傷,他在決擂上收劍憂聲道:“既然不能殺你,我也不屑傷你。”
白斐這時卻站起來認真拱手:“宋兄,你溫雅得很。”
宋之書緩緩轉眸,凝眸看著他走過去:“知我者!你也覺得,若不能用劍結束生命,人生便沒有意義嗎?”
“非也非也,宋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南觀奴慶幸自己趁剛剛把茶咽了下去。
之后上來的是向宗淵和崔子介。
“席天機確實沒有來。崆峒這次只來了兩個五生的小孩,天賦也不大亮眼,我遣人遞了請帖,不過當場就被婉拒了。”向宗淵道。
正如枯楓之名,這個男人總是宛如老樹古井,仿佛永遠沒有什么值得驚訝。
崔子介的眸光則明亮如劍,在踏上臺面的第一刻就掃過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口中回道:“來了也是丟人,二十歲的七生,劍上也沒踏進靈境。”
和向宗淵完全相反,這位年輕人一眼望去就是那種最正大光明的劍客,令人覺得他若瞧不起伱,你便是跪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對你投半點目光;但他若認你是朋友,就算你是魔道妖人,他也敢大庭廣眾之下與你談笑自若。
羽泉山第一,天公賜羽崔子介,十九歲,八生,靈境,《蜉蝣化鴻》七十年獨傳,鳧榜六百九十九。整個羽泉山只有他一人得函,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必定會給羽泉山帶去一席前三。
這兩人踏上來,留鶴臺仿佛立刻重了幾分。宋之書帶來的跳飄感消失無影,兩位少隴真正拔尖的天驕言行間皆未針鋒相對,但每個人都感到了氣氛的凝定。
“也未至于此,席天機只是差了一年半載,修為和劍道都卡在檻上,這會明年再辦,他當有一函。”向宗淵道,“而且我總覺他有別的事情牽絆,上次見他發現他劍賦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卻不知為何落后第一流一籌。”
崔子介目不斜視:“整個崆峒,我只看得上姬卓吾。”
向宗淵點頭,又淡淡一笑:“不過姬卓吾卻好像看不上崆峒——這是出游第三年了吧,聽說還沒回來。”
兩人走到近前,幾人紛紛招呼,白斐起身行禮:“向公子好。”
“白公子好。”
又招呼道:“師弟。”
崔子介朝他一抬劍:“嗯。”
往那邊走了過去,不多時聽得低聲交談。
“席公子尚大你一歲,不可總是口出狂言”“你這挑的什么破位子”
但很快這瑣碎細語被淹沒了,因為下面忽然升起了海嘯。
在這時,這棟出塵高樓反而成了海洋中的小舟,浪潮一浪浪地拍打上來,每個人都偏頭看去,只見大幅飛跨劍臺,濃墨大字伴著唱名:“明珠水榭蘇行可,對五劍福地池龍云,一場決勝!”
歡呼之中,青衣亮劍先動,朝對面緩緩拔劍的男人一掠而上。
“.原來竟然也已八生,真是好天賦。”南觀奴道,“貴門近些年的英才真是令人欣羨。”
戚夢臣卻沒有答話,她合冊后倚,略微緊張地看向了下方擂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