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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出崆峒

  醫堂。

  裴液走進來,諸多傷者躺在堂中,崆峒醫者來回奔波著。裴液沒見到熟悉的身影,徑往深處而去,人聲在身后漸漸消弭,來到一座安靜無人的后院。

  穿過院子,剛要敲門便聽到里面傳來冰涼的語聲。

  “這些裂紋并非外傷,而是你身體持續的狀態,是深處不和諧的外顯,藥石無醫,只能從根處調理。”

  “嗯。”女子熟悉的聲音,兼以翻頁聲,“屈姑娘,我記得貴廬有一門《生息劍》,戴莊簡的《泰山閑筆》上說它‘春生夏長,萬物滋榮。老嫗習之,健步如飛,能辟’”

  “褪袖,再給我看看。”話語被打斷。

  一陣短暫的悉索。

  女子繼續道:“‘.能辟百病’,我一直有些好奇,習劍明明不能令老嫗生出經脈樹,竟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嗎?”

  “有。這樣按痛嗎?”

  “痛。”女子的聲音若有所思,“那么我想這門劍調動筋骨血氣的理路一定很有意思.不知屈姑娘會不會用?”

  “會不知這種傷若強行縫起來,會是如何”

  “會很難看吧。”

  “應該不至于自己崩開線。”少女喃喃思忖,“真是有意思的身體狀態.”

  “屈姑娘得空能為我演練一二嗎?”

  “‘冰雪身’的時候,你還是肉體嗎?”

  “嗯?”

  “因為這不是正常軀體能產生的傷口,倒像瓷器或琉璃一類,所以我想,在‘冰雪身’狀態下,你摸起來是不是又脆又硬。”

  “沒有。‘冰雪身’是一種本質的升華,《姑射》上說是‘無垢無瑕’,《莊子》中說‘肌膚若冰雪’,就是看起來更干凈些,身體倒不會變成其他的樣子。”

  “哦你現下是徹底沒有‘冰雪身’的狀態對嗎?”

  “嗯。”

  “那你頭發這么順滑好看,平日是用什么來洗?”

  “這是天生的。”

  裴液在門口早已忍俊不禁,這兩人驢唇不對馬嘴地交談半天,屢屢有問無答,竟然誰也不急,還顯得頗為和諧。

  他含笑推門而入,室內橫著拉起一道紗罩,罩后少女直背低頸地立在案前調理著羹藥,更遠處的榻上,女子朦朧修長的身形倚床而坐,手里似乎還捧著一本古籍。

  裴液輕輕掀開紗罩,迎著少女望來的目光一笑,正要開口,屈忻已低頭道:“你來的剛好,我也順便給你熬了一爐羹藥,服了生芽丹后你內生已足,不可再補了,這劑湯可以清創解毒,都是常見藥材,伱按照嗯.”

  “哦,多謝屈神醫!”

  卻聽她低頭翻著案上紙張,自語道:“給小英雄開的方子呢”

  裴液想起她稱隋大人為“白辮子”,想來給人起外號是她一大習慣,有些尷尬地糾正道:“屈神醫,可別這么稱呼我,聽來太奇怪。”

  “但小公鴨好像會不太尊重。”

  “.為什么叫小公鴨?我叫裴液啊!”

  “因為你要找小母鴨。”

  裴液禮貌一笑,岔開話題:“竟然還掛了紗罩。”

  “防一些不敲門就進來的人。”

  裴液徹底不想說話,走進來望向倚在床頭的女子,她長發系一根帶子,確實是風鬟霧鬢,正低頭理好袖子,松垮舒適的白衣確實不是太嚴謹整齊的樣子。

  “明姑娘,”裴液就在床下邊上席地坐下,仰頭望著她,面上已不自覺露出微笑,小聲道,“你怎么樣?”

  “沒什么,屈神醫幫忙療愈了一夜,能恢復的都已恢復過來,剩下一些問題自己梳理就好。”明綺天垂眸看著他,“你傷勢不還沒好,怎么又沾一鞋的泥?”

  “我去看了看他們案子查的怎么樣。”裴液抱膝笑,“果然沒什么我能幫忙的了。”

  “你也太心忙。”

  “總得看看結果,現在知道沒我什么事了。”裴液道,“明姑娘,我瞧瞧你那只手。”

  明綺天把手探下來伸給他:“沒什么,已褪去了。”

  那些令人心驚的裂紋已然消弭,女子頸部和頰面也恢復了光潤,瞧來確實是向好的局面。

  “那,明姑娘,我明早想出發去府城了。”裴液道,“這里事情也算結束,應隋大人之約往府城一行后,我便折身前往神京你.”

  少年抬頭望著她。

  他本來全沒把通知女子行程當回事,但經黑貓剛剛一說,才意識到這其實代表著一些東西。

  “好,那便明日啟程。”明綺天道,裴液剛要展開笑容,已迎上女子認真望來的清眸,“不過到了府城,我要和你分開了。”

  “我要回云瑯一趟,處理一下《姑射》的問題,再繼續完成天下問劍。”明綺天道,“章臺主一定要安排人護送,從府城出發。”

  “.哦。”裴液一時安靜。

  明綺天頓了片刻:“如果.你赴京之行不急的話,也可以在少隴等我一些時日。我會回來找你的,屆時我們就可以再一起出發,從少隴到神京,中間還有四五個劍派,你可以和我一起問劍。”

  裴液聽著,剛要開口,卻忽然想起什么般忍不住一笑。

  “.怎么了嗎?”

  “沒,明姑娘。”裴液抬頭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是想起來,在博望城時也是如此,你到天山去問劍,我就在城里打武比等著你回來一起上路。如今又是這樣,就好像.我縱然不是沒有腿,但多半也是一匹馬,得有人牽才能出城。”

  明綺天莞爾,裴液肩上黑貓忽然冷靜插嘴:“每天都馱著我。”

  裴液轉頭把它拎下來扔在地上,黑貓一躍就進了明綺天懷里。

  裴液懶得理它,微微伸展了一下笑道:“那,明姑娘你多久回來?”

  “少則兩旬,多則兩月我可能要和師尊商量一下《姑射》后面的路。”

  “哦”裴液頓了頓,“我多半是不在府城拖延了明姑娘,這次事畢,我向隋大人了解一些神京的情況,應當便直接出發,想來是趕不上你了。”

  “.嗯。”

  裴液又抬頭,笑:“明姑娘我記得你那時說姑射之心只能在人間磨煉什么的,還以為你可以不回山呢.不過想來確實太危險。”

  “是可以不回。不過不是還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心神境啊。”明綺天拿起劍冊,低頭翻開,“我回山找找辦法。”

  明綺天把劍冊遞給他:“你讀讀這一頁。”

  “啊?”

  “既然后面的路不一起走了,這幾天就好好把落下的東西補一補吧。”

  裴液茫然接過書來,身后肩膀忽然被人點了點,一張藥方從肩上遞到了眼前。

  回過頭,屈忻立在身后,沒什么表情道:“找到了,兩日一服就好。”

  “.哦,謝謝。”

  “抱歉,裴液,我剛剛是不是有些不禮貌。”

  “.”裴液愣住,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你救我性命,我才沒有那么小心眼。”

  “因為每一個病人都有隱私。雖然她沒有脫衣服,但也是需要敲門的。”屈忻認真解釋道。

  裴液沉默,她這話說得很冠冕堂皇,他也不好提她不關門就讓自己露出屁股的事兒。

  “那你沒有生我氣了是不是?”

  “.我本來也沒有。”

  “嗯嗯。”屈忻很滿意,“那明早回府城的車馬帶上我可以嗎,我不會騎馬。”

  小院之中亮了一夜的燭火。

  安寧的夜色中,屈忻在爐前熬著藥,少年倚在女子榻前,在溫和的語聲中一頁頁翻完了整本劍經。

  或者是時間不足,或者是少年已入靈境,之后明綺天沒再教他更高的東西,而是帶著他一點點去讀李蔚如所贈的那些玉翡劍理。

  “你如今最精的便是這門《玉翡劍》,帶著劍來學它的劍理,便不是空中樓閣。互相印證之下,也就一通百通了。”女子娓娓道,“你靈光太盛,于劍之一道常有驚人之舉,我不擔心你日后學劍取徑不高,倒是擔心你見過和交手的多是卓異劍才,因此好高騖遠,把自己練成了獨木高廈.你記得,每以靈光學會一門劍,就要轉回去從劍理和苦功上重新把它吃透,萬不可學會了就洋洋得意、懶得再看.”

  裴液每一句話都認真記在心里。

  合上冊子時,天色已然清亮。裴液趴在床上,屈忻為他又施了一次針術,這次倒確實關門拉簾了,只把女子一人隔在外頭。

  黑貓光明正大地蹲在床頭。

  崆峒山前大路上,裴液并幾位甲士把行李一一裝上馬車——幾乎全是屈忻的,她甚至有一個一人高的藥爐——回過頭,和幾位熟識之人一一行禮作別。

  孔蘭庭頗為依依不舍地倚著師紹生,管千顏和張景弼倒是沒什么反應——他們也穿戴整齊,一人牽著一匹馬,是要作為崆峒弟子前往府城赴會。

  這支隊伍其實不算太小。

  裴液最后和甘子楓、蕭長弓、許裳等人再度頷首示意,翻身上了馬車。

  于是在晨光中,車馬就此粼粼而去,把這座伸展百里的遼闊門派漸漸落在了后面,再回頭時,已看不見那棟隱約的鐵樓。

  漸行漸遠,最后一個可以望見的建筑,是一座高大的門庭一樣的樓宇。

  “張兄弟,那是什么?在山上時好像沒見過。”裴液坐在車頭,偏頭向馳馬小跑的張景弼詢問。

  張景弼回頭一看,也微怔,旁邊管千顏道:“那是進崆峒的第三道門庭,知劍心,這是入崆峒之志。”

  “.哦。”

  裴液還記得初至崆峒時的第一道門庭,別人間的牌匾之下,五人恭敬而立,管千顏懶散、張景弼易怒,在席天機的管教下都還滿是幼稚。

  如今席天機、晏采岳俱都亡命,合適代表崆峒前往府城的,竟然也只有他們兩個了。

  沉默之中,他們已繞出大崆峒深處,轉入了不算陡峭的大路上,寬闊難言,翠林夾道,那些險幽重重的山影都被留在了身后,視線忽然有一種痛快的開闊。

  立刻有十來騎駿馬從側面飛馳而過。

  馬上騎士人人勁裝佩以刀劍,領頭是一位小麥膚色的佩劍女子,身后跟一位前傾身子嘴巴開闔不停的年輕人。

  他們本已一馳而過,那英姿颯爽的女子又忽然回頭,似是見得門服,眉眼微驚,唇形張出一個“崆”字。

  張景弼立刻當先拱手,那女子也頷首抱拳回禮,卻沒有停下馬速,就此疾馳而去了。

  管千顏已輕輕一牽張景弼的袖子,微蹙眉頭道:“那是五劍福地辟空一脈的曲贏,他們年輕一代位列前三的人物,這次要和我們分高下的。而且五劍福地一直不服我們,你還當先給她行禮。”

  張景弼有些訥訥:“我不認得她是誰,只是怕人家覺得我們目中無人.”

  裴液倚在車轅上微微一笑,忽然意識到,從奉懷出來已兩個月,這種恩怨分明、還帶些塵土的江湖氣卻是第一次撲面而來。

  不再是幽魅可怖的敵人,也沒有高漠俯視他的金瞳,詭異高渺的術訣、世所難及的陣法、一次次的命懸一線,乃至那些隨手把生死當成最不值錢的東西的決心和仇恨.都在身后了。

  颯爽、計較、冷言冷語、一怒出刀、發狠怕死這才是他幼時一直向往的、那個話本里生機勃勃的江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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