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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劍場事(下)

  寧樹紅當然不肯詩詩遭他毒手,好說歹說仍被奪了過去,裴液最后還是免不了遭王守巳一番打壓。

  不過裴液剛知道這個十來歲的小娃前幾天竟然破入了六生,一時明白為何她如此受門派器重。

  兩個時辰后三人渾身通暢地坐在劍場邊上,疏星明月高掛,風從修劍服中穿梭而過,帶走筋骨滾燙的熱量。

  “其實你就是境界受限,除了詩詩,我實在沒想到還有人進了修劍院卻還沒入上二境。”王守巳把劍橫在膝上,兩手擱上去耷拉著,“真氣永遠是劍最親密的能量,反過來說也限制它的使用,上二境之后真氣離體,劍才算是徹底解放出來——你連真氣術都不會,是不是?”

  “我以前和七生劍者打過,確實有這種感覺,不過是到了這里之后,才感覺是一條溝壑。”

  “都和誰打過?”

  “七生.”裴液思忖了一下,“這個境界和我打的,好像都讓我殺了。”

  王守巳再次無言,倒是旁邊寧樹紅瞇眼看了看他。

  王守巳算了算自己真個生死搏殺的可憐經驗,一偏頭道:“我劍下不斬無名之輩。”

  裴液這時道:“我想起來了,有個崆峒的十年劍首,叫席天機。”

  寧樹紅挑了下眉:“我聽說過。”

  王守巳道:“想來也是個不會用劍的。”

  裴液想著來到修劍院后遭遇的這些對手,倒也沒有反駁。

  “總之你早些踏入上境,咱們痛快些打一場,實話說,我在來這兒之前,也挺久沒在同輩手中感到過針扎般的威脅了。”

  “我有?”

  “你有。你、樹紅,還有我兩個同院,一個比一個扎得疼。”

  “行,其實也也快了。”

  寧樹紅卻在旁邊倚樹輕嘆:“弈劍哪能真個痛快,永遠都是過家家,打多了也無聊得很。”

  裴液和這位明朗的女子對劍時總覺得自己在面對一頭未睡醒的兇獸,當她拔出劍時,你知道它站起來了,但只是打著哈欠應付,某種暴烈的力量還沉睡在身體里。

  裴液也忍不住點點頭,想著“試著贏贏看”的弈劍,和懷抱“我必須殺死他”的決心,整個人完全是兩種狀態,甚至在生死的極限中游走久了,他會有些不適應自己正常狀態下的“孱弱”。

  王守巳看著兩個相視而笑的同窗,思忖道:“這么說,我的潛力其實一直都還沒開發出來,我連拿九屆劍聯第一,其實只是我真正實力的一半?”

  “不,你大概是那種只適合弈劍的花架子。”寧樹紅道。

  王守巳嘆息一聲:“沒事兒,再有.不到兩個月吧,就有個不是過家家的東西了,那時候讓我看看寧真傳的真正水平。”

  他回頭看向裴液:“我猜你又不知道,是不是?”

  裴液果然茫然:“什么?”

  “‘長安玉冬劍集’。將在十二月的第一場雪后召開,是神京今年的最后一次劍道盛會了。”王守巳道,“新入京的劍者總得在一處一流劍集上亮過相,別人才知道伱這么號人。峨眉今年尚無響劍,樹紅她肯定是要全力以赴的。”

  裴液恍然,又忍不住問:“要是十二月不下雪呢?”

  “.不下雪也開。”

  裴液想著到時候白雪堆成團子,枝上掛著薄霜,淡天之下弈劍飲酒,確實是一樁樂事。

  “在那之前就沒了嗎?”

  “當然有啊,神京這樣的地方,還能少了劍會嗎。像西池那邊,我看天天有各種詩會武會,誰出了風頭,第二天大家就都傳你的名字。”王守巳輕嘆,“神京就是一個遍地名利的地方啊,可惜爭搶的人也多。”

  “王兄想去嗎?”

  “那當然,豈能入寶庫而空手?得空了我就去逛逛,金烏派還得靠我在神京揚名呢。”

  裴液嘆息一聲:“我還是低調些吧。”

  兩人閑聊著,寧樹紅在旁邊監督著祝詩詩的劍招,直到明月漸高,祝詩詩先打起了哈欠,三人便起身分開告別。

  只剩裴液一個人依然坐在月下。

  身上的汗都落干凈了,深夜的神京,天幕映著隱約的光,初冬蟲鳥稀疏,只有劍場遙遠處偶爾傳來仍在習練之人的劍聲。

  裴液闔眸靜坐了一會兒,就在這樣的冷瑟中握住劍站了起來,抬手緩緩刺出了一道陌生的劍式。

  和他曾經所習的劍式全都不同,不像玉翡那樣栩栩如生,不像崩雪那樣平地驚雷,亦不像雪劍那樣宛如夢境。

  一劍刺出,先有一種冷闊向四周鋪開,這不是神京城的氣質,要更北一些,這也不是薪蒼山或玉翡山的氣質,比那要更東。

  那里是橫跨數十州的平闊與寒冷,在那樣的無人處馳馬,就像天地間唯一的生靈。

  裴液選在這樣的夜里嘗試這一劍,正是為此。

  最坦然簡單的一劍,沒遇到什么門檻,意到手到之后,特異的真氣回路霎時構成,這門劍當先是一式守劍,不需要多少真氣和力量就能釋放,而當它成型之后,立刻就化入“縹緲”和“凝定”兩種狀態之間。

《初月北雨》·云寒  這于裴液而言絕對是新穎奧妙的處理,這也正是女子為他選擇的四門“朝傳”中的春劍,劍之取意正如字面——一二月之中,而非再后;是為北雨,而非南雨。

  這門劍的氣質一下將裴液從蟬與雀的博弈算計中拉了出來,幾乎沒有任何陷阱和變招的扣子,就是坦然、明白,甚至隨意的外露,正令裴液想到這門劍籍那獨特的抄錄與封裝。

  若說《玉翡劍》永遠是在捉摸不定、猝不及防中取勝,這一門就更近乎明牌之劍,因而所據的思路和邏輯也就全然不同。

  裴液緩緩體會著這一劍,無數種新的弈劍思路開始同時在腦中生發,所謂“開拓劍野”,正是如此。

  這一夜裴液翻閱著腦海中記憶的劍籍,將這門新劍學會了三式。

  京兆府,燭光搖曳。

  李昭拿著一份舊案卷走進門來,狄九在案前緩緩喝著一杯茶湯。

  “大人,找到了。”李昭將案卷鋪在桌上,面色有些沉重。

  狄九移目過去:

壬申年九月,遷為左金吾衛中郎將,掌領本府翊衛,督京城諸街鋪巡警,以果毅二員助巡  狄九繼續看去,下一行是:己卯年七月,職事優等,并受恩寵,擢為左金吾衛將軍。

  “按您所說的,九年前金吾衛五品以上官員調動.僅有這位。”

  “.楊遽虎。”狄九闔眸輕輕敲著桌子,“九年前任實權中郎,直領翊衛,兩年前拔為將軍這人什么背景?”

  “歷年來禁軍邊軍人員輪換,這位正是北疆回京,原職便是正四品的實權武官。”李昭低聲道,“任狀上寫‘遷’,實際于他而言,回京算是貶了。”

  “他在北疆過得不好嗎?”

  “.這卻查不到了。”

  狄九不大在意地點點頭:“外來之人,還升得這樣快很好,咱們找對人了。”

  “還有人和他一同回嗎?”

  “.上下三級,不曾得見。”

  狄九緩緩皺起眉毛。

  他進入調查的思路很簡單,太平漕幫九年前忽然崛起,其起勢一定離不開神京監察系統的縱容乃至支持,而九年前,正是巡查權力從京兆府挪向金吾衛的時候,這期間金吾衛職官的變動就絕對值得注意。

  楊遽虎其人從北疆而來,狄九已大概知道其背后的影子,可他和太平漕幫的關系是怎么勾連呢?

  而‘冬獄’就是在他任上設立,彼時他剛剛入職中郎,分明應該立足未穩,神京豈有一處令他放心的地方可以設置這處私獄?

  狄九緩緩敲著桌子,闔目想著這些事情,燭火的光影在面上游走。

  李昭安靜地立在一旁,他早已學會在這位大人思考時一言不發。

  不知多久之后,狄九輕叩桌子的聲音忽然一頓,睜開了眼:“那個太平鷓鴣丘天雨的信息再給我看一眼。”

  李昭一怔,立刻翻找出來:“還是很稀少、很表面。”

  然而狄九并沒有再像往常幾次那樣細細查閱,他接過翻開,一頁一頁地瀏覽過去:“.咱們一直說,此人江湖上的所有聲名都與太平漕幫綁定,其余極為稀少,是不是?”

  “嗯。”

  “可一個玄門摶身的修者,豈有忽然冒出之理?”狄九一頁頁翻著,直到停在一頁,指道,“瞧,倒溯的話,九年前太平漕幫成立之前,此人消息就開始變少,但還是能看到,而到了十二年之前,就完全沒有了。”

  李昭凝眉:“.又如何?”

  “三年啊李昭,太不敏感了。”狄九合冊輕嘆,“三年,豈不正是禁軍邊軍的輪換之期?”

  李昭猛地瞪大了眼。

  狄九站起來,咳了兩聲:“走,去兵部。”

  “現在?要不您休息休息,也等天亮吧?”

  狄九搖搖頭:“不等了,給它敲開。”

  兩人車駕抵達兵部之時,果然諸多公房還滅著燈,前來應門的小吏瞧見這身緋袍就僵在了原地,狄九也不要人引路,朝他要了鑰匙便徑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

  兵部檔案之庫,建朝以來的軍職調動都在這里,速查檔案又是狄九天賦般的本事,一根蠟燭還沒燒完,其人已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十二年前北疆軍職調動留檔。

  然而兩人翻遍全冊也沒有丘天雨這個名字,李昭正茫然蹙眉,卻見狄九起身又查了幾冊檔案,然后坐回來,面色平靜地再翻一遍,這一次將指頭停在了“王別鶴”這個名字上。

  “這人少入北疆邊軍,做到三十六歲,官至正四品,修入緇衣之境,未有軍紀違禁記錄,而且分明是個孤兒何以忽然‘離職返鄉’?”狄九緩緩道,“返鄉也罷,一位摶身卻竟然就此消失,再也不聞‘王別鶴’的名字。”

  “.您是說?”

  “丘天雨今年四十八歲,修為也踏入摶身之境了。”

  “所以不是到了神京才為利益勾連,也不是太平漕幫和金吾衛互相吸引才勾連,人家本來就是同袍之情,互相支撐信任,實在再正常不過了。”狄九擱回卷宗,扶桌緩緩站起來,明明面上滿是疲色,一雙眼睛卻亮得發燙,“現在咱們來猜猜,這個‘冬獄’會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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