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確實沒在修劍院中。
離開國子監后他就進了乙四劍場,學堂的爭論令他興致不高,就一個人和劍度過了整個黃昏和夜晚。
新劍一共六式,是為“云寒水漾,簫冷曲清,傷神濯眼”,以及附加的一道真氣術:劍洗水。
裴液已開始發現,這種一流的傳劍總是有著更深的、向上延伸的意味,其中取意并非不足以支撐一道優異的意劍,但已過了那個階段的撰劍者選擇把它落定為劍招。
而在劍招之間勾連上,要么如《玉翡劍》精妙非常,要么如這門劍圓融自然,整門劍總是爐火純青、表達完整,絕不見松散的毛邊。
裴液在這個夜里只習得了第四式,并非不能繼續往下,而是傷神濯眼和劍洗水更像某種一體的東西,它們是劍招和真氣術,卻又同時是某種指向。
劍籍的末頁說,“文以載道,詩以傳情,劍以達意。此地此時,此劍此意,與有情者、知劍者心會。”
那粗糙隨意的抄寫與裝訂仿佛有了來由,也怪不得它難學難悟、多少年來罕有問津。蓋因撰劍者本來不是為了寫一傳世之劍,而是如詩人登高,述情傳意而已。
《初月北雨》,或者更該是一首詩的名字。
所以當然非“有情知劍”者不能心會,它也根本不細細教授劍招——得了此意,劍招只是個外形罷了。
裴液在這門劍清寒瀟灑的意境里沉浸良久,停下劍時真如浸透了一場寒雨,神魂如清。
他確實從來不曾有如此契合的學劍體驗,安靜地坐在寒夜里,仿佛又回到神人峰上那間掛滿劍的明堂,從一柄劍中便望見一片景。
女子無疑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方把這樣一門劍指給他。
只是后兩式和真氣術還得再靜悟細思,他也還差一些境界。
剩下的時間他全投在玉翡的第三式上,即以命為劍、強攻之極的那一劍。
說來奇怪,那日有楊真冰這樣的守劍,裴液全心全神地凝于其上,技、理、心都抵達了應到的位置,爆發出的也是自己至強的一劍,卻總捉不住那一絲真意;如今整個劍場只有他一人,秋末冬初的寒風之中,他反而摸到了一瞬那種感覺。
裴液坐了兩個時辰去鎖定它,然而在得此真意之前,天光已然傾落在臉上。
確實近在眼前,但裴液也沒急著去握住了,因為卯時已至,這是他們約定的第三天了。
裴液提上劍離開劍場,走出劍院時,一襲青色捕服已抱著刀倚在街邊。
三日不見,謝穿堂面色好了許多,面容干凈、頭發整齊,身上也多了一股利落之氣。
“狄大人昨日已查出‘冬獄’所在。”沒有寒暄,謝穿堂第一句話就嚴肅干凈,“漕渠東北,西池西岸,太平碼頭。今日巳時,戍衛將出皇城西北門,兩刻即至,全地搜剿。”
裴液握了下劍:“我們現在去京兆府待命?”
“不必。”謝穿堂轉過身,解開樹上的韁繩,將一匹馬分給他,“狄大人說京兆府那邊有他們兩個頂就夠了,咱們先往西池去,丘天雨在飛鏡樓大宴賓客,我們先去盯著,以為前站。”
“好。”
裴液翻身上馬,兩人并轡沿街往西而去,出此街時,與一輛清貴的車馬相向擦身而過。
西池是一片遼闊平靜的水域,在皇城之外,它與平康坊旁的東池就是神京最大的兩處湖泊,占地如數坊,晴天時也得極目才能看到對岸。
但與東池風流肆意不同,西池往往更加文雅,尚未出名的士子和劍者們都匯集在這里,百姓們夜晚飯后也常常來湖邊游覽。
所謂東貴西富,西城一直是更加有生活氣息的地方,沒有那么多權貴與歌女,湖邊也不總是鮮衣駿馬、爭氣斗毆,顯得要祥和許多。
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太平漕幫控制的地盤,三教九流不敢來撒野。
裴液和謝穿堂在這里的東岸下馬,舉目望去,清晨還沒有太繁華的喧鬧,湖邊垂柳堤岸之外修筑著許多的亭臺樓閣,也有的延伸進湖里;臨湖的街邊則有許多酒樓商家,生意都很興旺的樣子。
“你瞧,檐角掛了太平鈴鐺的,就都是漕幫的生意。”謝穿堂隨手指道,牽過裴液的馬一同系在柳下,“我一個月前就數過,他們在這條街上占了四分之一。”
裴液望去,那是巴掌大的鐵鑄鈴鐺,上面金刻“太平”兩字,在常人看來還以為是風尚的裝飾。
然后他往西岸望去,那就是謝穿堂所言的‘冬獄’所在。
但先攔在目光之前的是南岸的繁華。
飛鏡樓,這座臨湖第一高樓像棵生長在水里的樹,此時一枝獨秀在天空上留下剪影,夜晚時會綴滿燈燭,映進湖里成一柄淬入西池的巨劍。
而在這幅西池盛景的劍柄處就是亭臺樓閣的簇擁之地,幾十里長堤如果有一處繁華的終點,就是那里了。
半面在岸半在水,“神京十三臺”有三處在此,“西城九樓”除去飛鏡樓也還有三座,在上面集會的文人修者,也往往是雅貴士子、名派真傳。每天都有無數人吟賞這片風流,星夜靜湖、清風高樓,絕對看不出其背后藏著什么黑暗的罪惡。
背后,就是太平漕幫最大的生意。
飛鏡樓就是堤岸長街的盡頭了,再往西是寬闊的水域,那片水域偏于冷清,夜晚沒什么燈燭,也沒有船只橫渡,集會的人們偶爾走到岸邊,也只能索然無味地回返。
因為那片水域隔開了漕運重地,遠遠可見西岸停放著一些巨大的船只,那是從漕渠開進來的貨船。
西池西岸和漕渠的回環圍出了一大片陸地,便是“太平碼頭”,湖泊和漕渠又在南面接通,以致這片碼頭的進出口只有北面。這也是它一直以來在神京如同隱身的原因。
如今飛鏡樓正擋在“神京”與“太平碼頭”之前,丘天雨擇在此處擺下“十日宴”,除了宣揚聲勢外,恐怕也有親自看管的意思。裴液想到這點時,意識到這位太平鷓鴣并非只像傳言那樣“一代雄豪”,恐怕是粗中有細,乃至心思幽微。
而遠望那片小洲,只見樹柳密集,樓屋隱隱,也有隱約的人影,卻看不出什么異狀。
“在地下。”謝穿堂收回目光挪步,沿湖向南岸走去,“昨日從狄大人那兒拿到消息之后,我連夜查問了四位漕工,有新有老,都說沒那么一大片不讓去的地方。”
“但他們說確實有不讓碰的車馬和流程,有時候離得近了就遭盤問和呵斥。”謝穿堂道,“我照他們描述大概畫了洲上格局,確實沒有監獄一類的建筑,但狄大人很堅定,于是我們認為是在地下。”
“那也合理。”
“我本來打算潛入看看的,可惜時間太緊了。”
“也太危險。”
謝穿堂淡笑一下,片刻后才輕聲道:“我只怕連以身犯險的機會也沒有。”
兩人沿湖堤而行,很快到了盡頭,即便晨時這里依然人流紛紛,而在離岸二十余丈處,飛鏡樓就佇立在了頭頂。
太平漕幫已將這棟樓包下了六天。
所謂大宴神京,只要你是太平漕幫的朋友,亦或你愿意做太平漕幫的朋友,都可以踏入此樓,只要敢留下名字,就能登上十八層與大龍頭太平鷓鴣飲一杯酒。
大龍頭會記下你的名字,無論是困窘的書生、還是初至的游俠,從此在神京闖蕩,太平漕幫都與你一份方便。
六日來這里絡繹不絕,大龍頭的名號越來越盛,如今卯時不久,樓中已再次人影綽綽。
而那道雄闊的身影就臨風坐在頂層。
從這里只見一道剪影,長發束起垂至腰間,寬大的武服覆蓋著身形,其人席地盤坐,一桿長及丈八的大戟筆直立在身旁,烏鋼金刃,在高風中分毫不顫。
那樣霸王般的體型就該用那樣霸王般的戟,幾天來無數見到這座巋然不動身影的人都忍不住稱贊一聲“豪杰”。
謝穿堂和裴液就在湖邊一家早館前落座,謝穿堂付了錢,稱是還他那日獄外的請客,面在晨風中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
“三天來,我一直在查他們。”謝穿堂低頭咽下一口,“我用三張臉進了這棟樓三次,但都沒敢走到丘天雨身邊。前夜我也潛入了他們兩個很重要的分堂,但堂主都不在里面。”
裴液沉默了一下,看著面前活下來的女子:“我應該和你一起的。”
“各有所職。”謝穿堂道,“我穿上這身衣服就是查案的,也說了我要查到底。你在修劍院里,修行是更重要的事情。”
她倒著嘴里滾燙的餛飩:“你做得了我的事,我做不了你的事。”
裴液沒有說話,也填著肚子。
“我是想說,”謝穿堂接上上面的話題,“所以他們可能都在這里。”
“.什么意思?”
“不是和你說,我們來這里是盯著嗎。”謝穿堂低頭狼吞虎咽,“不是只盯著丘天雨一人。”
她很快吃完這碗餛飩,開始驗刀,認真看著少年:“三天來我做的事情,就是摸清整個太平漕幫。”
“前哨要確定敵人的數量、結構和動向,才能為監門衛提供最新、最正確的信息.其實我沒想要你來的,但狄大人和李大人說有你會保險很多,我也比較安全。”女子淡笑一下,“所以是麻煩你給我做保鏢了。”
“本來是我要破的案子。”裴液再次抬眸看向樓頂。
他記得重獄里那次精心設計的刺殺,背后是一尊想要將他捻死抹去的龐大陰影。
那個人知道他活著,知道他的出身,也知道他來到了神京。
裴液捧起碗喝了幾口湯,也吃完了這頓迅速的早餐。
比起惶恐地把自己藏起來,他當然選擇拔劍向上,撕下那些陰影、碾碎那些威嚴,絕不是什么隱修多年后以一個蒙住的面孔刺殺他,而是就在彼此知曉的第一個十天里,就給他足夠森冷的回視。
很多時候,那些埋藏最深的仇恨、銘刻在老人身體上的記憶,少年只能自己咀嚼。
“那,現在他們是什么狀況?”裴液看著樓上那道小山一樣的身影,像是第一道階梯,“太平漕幫的高層都在里面?”
“大龍頭丘天雨,二龍頭司連文,三龍頭紀熊虎,都在樓中。”謝穿堂低沉道,“南北西東四位大堂主,人稱‘太平四亨’者,也在里面。”
然后她轉過眸:“你不了解丘天雨,是不是?”
“不清楚。”
“丘天雨今年四十八歲,但他在神京江湖上留下姓名時就已是緇衣之境了。”謝穿堂道,“那時候神京百坊間是‘六水’、‘興鴻’、‘九節枝’三幫的天下,彼此爭食如惡犬。丘天雨立下太平漕幫,用一桿戟一條街一條街地從三派手里打下來地盤。”
“現在能查到他最早的成名之戰,就是在八年前剛入摶身之境時,在西池邊用一支竹竿以一敵三,勝過了三幫幫主,據說是兩名摶身一名緇衣。”謝穿堂道,“再往后三年里,有殺新興幫主,有殺門派長老,有殺權貴供奉,總之他的出手大量集中在太平漕幫要站穩腳跟的那幾年,再后來和官府的勾連越發穩固,他就沒怎么出手了,至今已經三年沒有記錄。這個人實力深不可測,今日一定要盯住的,就是他的動向。”
“我記得來時,你說他是北邊調來?”
“對,李大人給了我兵部升遷的一些記錄,如果他真是那個‘王別鶴’的話,那么有三道主要的軍功。”謝穿堂簡述道,“少時為斥候,北戰中一人截殺七名荒人,軍功二轉;后為騎隊長,以五十騎破三百人,殺敵驍勇,上獲,軍功三轉;再后為騎尉,以八百阻三千六天,有謀,上陣,軍功三轉。”
謝穿堂凝重道:“他是從下面一路殺上來升至四品武勛,如此沙場里出來的人,不會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