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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天理

  屈忻抬起頭來看他。

  “過兩天。”裴液趴著道,“我再買些東西,勞你一起帶上。”

  屈忻又低下頭。

  屈忻留了他一日,裴液安穩地在醫樓睡了一夜,徹底休息好了身體、養好了精神。

  真氣復生之后,傷患便只是傷患,不再影響整個身軀的生龍活虎。裴液起床穿好衣靴,還是要了診金清單,望著上面的數字咬了咬牙,對看著他的少女揮手道:“放心,不少你的!”

  約好了兩日后再來復診,就此離了醫樓。

  齊昭華已在車上等候,給他備了茶水早點。

  裴液掀簾登車,笑道:“齊居士今日不忙?”

  “恩君說你受了傷,怕有不方便之處,就遣我來照看著些,還專請了位宮中太醫。誰知昨日一打聽才知你自己來了這里。”齊昭華探頭看著將他送出來的少女背影,幾位醫師正向她垂頭詢問,回頭看向裴液,“這位是?”

  “屈忻,泰山藥廬的小藥君,以前在少隴時她給我治過傷,因而認識。”裴液將屈忻給他的丹瓶收好,拈起個小包子。

  “哦”

  三下五除二吃完,裴液才看向車馬行進的路線:“咱們這是去哪?”

  “國子監啊,裴少俠今日不是該上課了嗎?”

  “裴少俠安心上就是,案子也有些眉目了,等今日放了課我帶裴少俠回館和恩君一晤。”

  車馬很快駛入這座大唐學府,裴液下車正要告別,卻見齊昭華也掀簾走了下來。

  “裴少俠自去吧。”齊昭華微笑示意一下,“我剛好也有些事情。”

  裴液偏頭瞧去,卻見不遠處的亭子里,方繼道正抱著兩本書怔怔望著天空,神色很是遙遠。這時仿佛察覺到目光,回過頭來,臉上一下綻開了笑容。

  裴液對他揮了揮手,就此離去。

  他裹了裹衣裳,依然是深冷的天氣,但有金黃的陽光,安寧和樂的學府中三五成群的士子們來來往往,一派朝氣蓬勃的氣氛。

  齊昭華很周到地給他帶了書筆,裴液輕嘆一聲往深處走去,上次的筆誤有些給他留下陰影,他下定主意往后不再交作業不過單純聽聽課,聽先生們旁征博引地講些微言大義的東西,還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一路走進來裴液已隱約聽得三次自己的名字。

  就是三五成群的男女之間,總是驚愕的語氣,多是好奇的神色,談話里充斥著“鯉館”、“西池”、“太平漕幫”、“狄九”、“丘天雨”、“顏非卿”.諸如此類的關鍵詞。

  他這時意識到,一個日夜過去,事情已開始在神京流傳發酵了。

  從民間到士林到官場,人們關注的層面不同,但卻都是由這件事情引發,可以想見在未來一段時間,許綽會借著這股力量洗牌很多地方。

  但那是晚上的話題了,裴液此時提著書包走近了學堂,很驚訝地發現門前竟然圍著一圈圈的士子。

  顯然不止是四門學的學生,也顯然不止是他們這一年的生員,人們探頭往學堂里張望著,裴液茫然走過去時才聽得他們的語聲,身體不禁一頓。

  “.到底哪個是裴液?”

  “不知道啊,不會找錯了吧。”

  “說是就在這一級。”

  “他真的認識顏非卿嗎?”

  “.人家受了傷,說不定今天不來了。”

  “啊可是人都坐滿了。”

  “會不會沒看清楚,那砍人不眨眼的真的在我們這兒讀書嗎?”

  “真的有那么厲害嗎?七生也能殺宗師嗎?那天到底是怎么打的?”

  “別急,《長安劍事》昨日刊了消息,說崔照夜已經在書寫劍評了。”

  “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呢.”

  “講習要來了,先走吧先走吧.”

  裴液低著頭從人群中擠過去,一時倒真沒什么人注意他。李鳴秋也正在這時到來,圍觀的士子們紛紛躬身行禮,有的就此散開,有的則仔細問候。

  裴液先向這位老先生行了一禮,李鳴秋上下打量了打量他,也頷首示意。

  裴液便就此進門,而從第一道目光投過來開始,安靜的潮水就迅速在整個學堂鋪了開來。幾百道目光看向了這道走進門來的身影。

  和聽說了些風聲趕來瞧熱鬧的門外士子不同,身在學堂之人當然每個人都認得他。還清晰地記得少年從后面座席上站起,環視著整個學堂平靜道:“我說要辦太平漕幫.它就活不過第十天。”

  那時人們心中想法不一,固然贊賞他的剛硬,卻少有真正的信任。

  誰知他真的應言。

  在狄九生死不知、三司形同虛設、太平漕幫最如日中天的夜晚,和顏非卿就憑兩柄劍挑翻了這個壓在百坊上的龐然大物。在那夜之前,多少人以結識太平旗下英豪為榮,多少人崇賞太平鷓鴣的名頭與氣度,其中不乏就坐在這里的學子。

  如今人們才知道,他的劍,其實比他的話要硬上十倍。

  此時這位少年走進門來,衣裳干凈、身姿挺拔,面色還是和往日一樣的安靜溫和,令人難以想象傳言中他冷睨將軍、一劍誅五的樣子。

  實際上這也正是神京現在不停討論的事情——一個新的名字橫空出世,但沒有親見那一戰的人要怎么界定他真正的位置?

  遑論還有太多不通修行之人。

  所以很多時候修者的實力,要通過鶴鳧榜或劍評家來向所有人解釋。

  裴液有些驚訝自己造成的安靜,轉頭看了一眼眾人,許多人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另有許多人望著他目光發亮。而在后席,庭花小小地向他抬了抬手。

  裴液向這幾位熟人點頭示意,但今日他來得晚些,后面已確實沒有空位了,直到把目光挪到前排,才見長孫玦身旁唯余的一個空位。

  少女見他看來,怔了一下,把自己的東西往回挪了挪,給他騰出了位置。

  和這位少女確實有過幾面之緣,裴液走過去坐下,卻見她有些發怔地抬頭張眸看著自己,裴液有些猶豫地朝她點了點頭,少女才連忙回了個禮,端正坐好。

  但停頓了一下,少女又端雅偏頭:“裴同窗,你的傷已經好了嗎?”

  “啊沒什么大礙了。”裴液怔了一下,“勞長孫同窗掛念。”

  “那便好。”長孫玦忍不住投目看了他不大方便的右臂一眼,卻也沒再追問。

  李鳴秋這時終于從門外走進來,立在臺上緩緩翻開了書。

  學堂中的氣氛終于漸趨正常,李鳴秋照常講著《春秋》,裴液又難免蹙眉,但今日沒有方繼道供他詢問了,裴液猶豫一下,還是偏頭遞過書本,小聲道:“長孫同窗,打擾。先生剛剛說的那句話,我在書中沒有找到啊。”

  長孫玦怔了一下:“‘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句嗎?”

  “對對。”

  “這句是先生征引來的,是《論語》里的句子。”長孫玦認真小聲解釋道,“出自《公冶長》篇,‘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先生剛剛談到性與天道之論,然而幾千年前圣人并未就此做解,于是先生引此句感嘆。”

  裴液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然而今日臺上這位大儒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屬,感嘆罷了,卻把手搭在書上,就此沉默。

  良久,他才抬起頭來,望著滿堂學子:“今日先不講了,便請諸位談一談對性與天道的看法,如何?”

  堂中一靜,有些微微的騷動,裴液下意識又看向長孫玦,少女小聲道:“這是個很深很大的問題,從定義到論辯都無窮無盡。一般來說,‘性’指人生而有之的本質;‘天道’指天地運轉的秩序與規律,儒家之論.”

  卻聽李鳴秋叫道:“昱賢。”

  林昱賢起身,猶豫了下,蹙眉道:“性命玄遠,天道幽蒙,‘夫子之言不可得而聞者’,蓋因夫子不談此道也。學儒治世,知百姓君臣、修仁義禮智而已,不言性與天道。”

  李鳴秋點點頭,不置可否,環顧道:“從此論者,且舉手。”

  裴液回頭,卻見嘩啦啦一大半都舉了起來。

  李鳴秋示意放下,偏頭又看向裴液身旁少女:“長孫,你敢言嗎?”

  裴液一怔。

  長孫玦緩緩站起來,沉默片刻,清聲道:“夫子少言性與天道,非不言也。”

  堂中一靜。

  少女娓娓而言:“《論語》中言‘性’者只一處,即《論語·陽貨》中,子曰:‘性相近,習相遠也’。”

  “言及“天道”者有兩處。一是《論語·為政》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二是《論語·季氏》中,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長孫玦頓了一下:“怪、力、亂、神,世所有之;天、道、運、勢,大唐倚之。因而我認為,不可以不談,但學生學淺目鈍,并無真知。”

  堂中霎時死寂般的安靜。

  李鳴秋頷首:“是誠懇之言,且試言之。”

  長孫玦道:“千年來古之賢者皆云,人生于天地,‘性’為‘天道’投射于人,因而人應循天理,是謂天人合一也.”

  “你從此論嗎?”

  “.學生找不到反駁之處。”

  李鳴秋沉默一下,也點了點頭:“從此論者,且舉手。”

  又許多人舉了起來。

  而明明還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曾舉手,李鳴秋卻沒再問了,而是忽然偏頭道:“裴液,你是修行中人,你持何解呢?”

  裴液一怔,緩緩起身:“.修者之所求,多言‘道’字。‘人合與天’之論,道七家都是持此種修行之法,成就也冠絕當世,劍者追求招、意、心、道,最終也是從‘心’聯通到天地,所以,我想儒家此論是切合的。”

  李鳴秋沉默一下:“所以,在修行中,‘道’就是修者的最高追求,也就是‘天道’嗎?”

  “不錯——”裴液點了下頭,卻忽然僵住了,一股激流從脊背一路竄到天靈。

  不、不對.有一樣東西不是.

  “劍。”裴液忽地怔然道,滿堂一靜。

  “劍道,不是天道。”裴液抬起頭看著臺上的大儒,“劍是人之劍。”

  這堂深奧又有些肅重的課業終于結束了,但這卻是裴液最全心投入的一節,因為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些書本中談論的東西不只是讓他讀書識字,而是如此真切地與他的修行息息相關,它們同處一片天地,因為也遵循著同樣的規則,關心著同樣的問題。

  這堂課令他沉思良久,后半節課乃至下午一整節都在求知若渴地向旁邊少女請教,而不愧是同樣“五經皆通”的學子,少女講解之精到絲毫不輸方繼道,細膩之處猶有過之,甚至還會主動詢問他不懂之處。

  但此時課業結束,裴液站起來時,卻再次望著學堂門口愣住了。

  圍得密密麻麻的人影堵在那里,只留了一條進出的通道,“裴液”兩個字屢屢傳進來。

  裴液僵立當場,長孫玦也抱著書本愣住了,看看身旁少年,又看看門口人影,呆了一呆。

  但很快她眼睛一亮,向裴液小聲道:“你去后門等我。”

  裴液一怔,卻見少女抱著書就出了門,自然不受人們阻攔,而后門是與正門斜對角,不知通向何處,裴液背上書包來到這里,見是經年從外面鎖著,都已落了不少灰塵。

  他等在這里,很快門后響起細細的喘息,一陣悉索后是開鎖之聲,長孫玦從外面笑著拉開了門,眼睛明亮,臉頰微紅。

  裴液連忙從這里鉆了出去,笑道:“勞長孫同窗跑得這樣急。”

  長孫玦重新落鎖,認真道:“若是慢了,學堂里沒了人,他們一眼就看到你了。”

  裴液環顧一下,原來正是之前許綽帶他去書樓經過的那條路,想來是講習先生們的休憩處,少女受信任親近,方有此鑰匙。

  此時自然不便久留,兩人繞了一圈往國子監外而去,此時已是天色初暮,華燈初上,疏星掛在昏暗的天空,裴液感激地看著身旁的少女:“長孫同窗,今日多勞你講解了。”

  一天結束他受益良多,而少女嗓音都顯得有些疲累,卻從無半點不耐,裴液相信方繼道有這份耐心,但卻沒這份時間。

  長孫玦搖搖頭:“沒有啊,下次若方同窗不在,裴同窗還可尋我講解。”

  裴液有些歉意:“我學識太疏陋,幾乎什么都不會,你是一等一的學識淵博,恐怕拖累你聽課。”

  長孫玦搖搖頭,認真看著他道:“裴同窗,你也是天下一等一有勇有謀的劍俠啊。”

  長孫玦低頭頓了一下,抬起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裴同窗,你能給我講講,你在修劍院里每天都怎么練劍嗎?”

  于是齊昭華倚在馬車前等了許久之后,就終于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又和一個美麗端雅的陌生少女談笑走來,那少女衣著淡雅考究,行止間一看就是高門大戶,在少年說話時總認真看著他。

  直到門口時兩人才互相頷首分開,裴液走過來,齊昭華偏頭目送著少女的背影,收回目光:“這又是誰?”

  “長孫玦,一起上學的同窗。”裴液笑,“人很好,給我講了很多經義。”

  卻見女子沉默地看著他,目光頗為安靜。

  “.怎么了?”

  “沒什么。”齊昭華輕嘆,“只是覺得在博望時我還指點裴少俠情事,現在來看,多少是自取其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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