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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追帆

  那是個下著雨的晚上,四面河水打得霧蒙蒙的,燈火稍微遠些就變成個朦朧的光團。

  當天船來得多,又趕上下雨,難免就熬了黑,督工看起來也有些急躁,不停催促他們搬得再快些,張二才跑完一趟時,還好像見到有個更上面的人過來了,大督工立在他身后。

  傳來半句模糊的:“半個時辰必須清空.”

  這種時候往前也有,差不多一個月一回,就會趕上太平漕的人不停強調速速回家、不許停留。其實往日也不許在碼頭過夜的,但那天就會尤其嚴格。

  終于還是緊著雨搬完,張二才照常比別人多搬最后一趟,然而那邊遣散的哨聲越來越尖銳時,他回頭一看,卻見鄰家那二郎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河邊在走,離裝卸處越來越遠,身形模糊得都快看不見了。

  張二才連忙追過去,雨夜里累得氣喘吁吁的,一把扯住這小子:“還浪蕩什么呢,趕緊回家了!”

  “哎呀叔給我扯開線了!”二郎往回揪著衣服,回過一張淌著雨但喜意盎然的臉,“叔你別急,我剛發現個事兒。漕河這大回灣平日不讓人來,里面可有些大魚呢,這方才一下雨,我瞧見撲棱棱的幾尾上來張口,那叫個肥!”

  他彎著腰,手里還真有個不知哪兒來的抄網:“你等我覷準了撈一個上來,咱們兩家一同口福.”

  “屁的口福!”張二才扯著他,“聽不見嗎,哨子都不響了,再晚了遭打個皮開肉綻!”

  二郎只帶著他往前走:“反正要挨打,更得提條魚了!”

  張二才沒有辦法,兩人離裝卸處越來越遠,身后燈火都只成個小點了,四周只剩雨幕。

  他聲音也不禁小了些,焦急道:“你怎么還往這邊走,西岸不讓來的!當心撞見人!”

  “這大荒地有什么人!”二郎瞪眼,“河窄沒船才沒人來,咱們撈兩條魚怎么了!”

  張二才一時無言以對。確實,他在這兒干了四五年,只聽說不能來西岸,但確實也從沒在西岸見過什么東西,遠遠望來就是一片大荒地,連處房屋都沒,幾年了一點兒模樣也沒變,二郎說的也不無道理。

  張二才知道擰不過,便干脆就在一旁樹邊坐下看他撈魚,主要腰腿也實在太過勞累了,濃密的雨幕頗給人安全感,遠處人聲也再聽不見,整座島好像就空無一人。

  然而就是在這雨里靜坐之中,他忽然看到,漕河無邊的雨幕中,駛來一座龐然的、濃重的輪廓。

  一艘巨大的商船,竟然在這時抵達了西岸。

  張二才怔了半天才趕緊爬起來叫二郎,叫了好幾聲泅水的二郎才順著他指向看去,然后也怔住了。

  張二才這時做了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他沒有讓二郎上岸,而是帶著二郎的衣服自己也跳入了水中。

  因為不過片刻,一隊佩刀帶劍、行動有序的人就來到了岸邊。

  張二才不認得這艘船,但他認得這些人的裝扮——在太平漕幫里,大督工見到他們也是畢恭畢敬。

  如今全都挽起袖子,充當裝卸的力工。

  大船緩緩停靠,然后不是從甲板,而是從側舷打開了一個口子,深沉的雨夜里,黑衣浸濕的武者們將一個個巨大的水缸似的容器搬了下來。

  張二才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似乎極重,總是兩個人才抬起實際上他也不敢去看,身旁的二郎也臉色發白地微顫起來。

  因為當那大缸放在地上之后,一種極令人冷悚的、怪異的金屬銳鳴地獄般響了起來,他們才意識到那樣巨大的缸身竟然是渾然鐵鑄,封口網格也是細密堅韌的金鐵,而有什么極尖銳的東西正在里面瘋狂地抓撓它們。

然后下一刻這些放在地上的大缸就被撞擊般地劇烈搖晃起來,仿佛里面囚了一只只惡虎  “叔我頭疼.”二郎顫抖小聲道,張二才一把捂死了他的嘴。

  因為他自己也感到了,一種似乎穿破了耳膜的東西發狠地在腦子里震顫鉆鳴,伴隨著刺耳的抓撓成為魔音,捂住耳朵或者埋入水里都全然無用。

  只聽地那邊有個男聲隱約喊道:“先蒙上雨布再往下卸!——操他媽的,一淋雨全都醒了”

  火光之下,一只尖銳的利爪猛地從缸口網格里探了出來,下一刻就被厚厚的黑布蒙上,但那彎如銳匕的剪影還是令張二才清晰地記到了今天。

  “后來怎么離開的。”筆墨到了尾聲。

  “等他們都走完了,俺們就慌張張泅水走了。”

  “還有后續嗎?”

  “沒了,官爺,俺們誰也不敢說,今天這才是第一次說出來。”

下面一句蓋了章的批注:上述事實已與邢二郎完成核對  裴液抬起頭來,謝穿堂看著他:“這條線我們昨天已經查了一晚上,但是內堂之人全部身亡,而一切應該有的蛛絲馬跡,都已在十天之前被抹凈。”

  “十天之前?”裴液凝眸。

  “至少十天之前。”

  十天之前,龍武軍剛剛踏破鯉館,許綽剛要對太平漕幫動手。

  那時候太平漕幫聲勢龐大,鯉館甚至都不一定能夠立案。后來的日子里,丘天雨擺下十日宴,魚嗣誠施壓、狄九遭刺.每一步太平漕幫都仿佛越發不可撼動。

  但在那個時候,丘天雨就已謹慎地將這一切全部抹去。

  在極大的可能下,他們就算徹底鏟除掉太平漕幫,甚至都不會知道這片荒地上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還好狄九只用了一天半就理清了這些資金流,許綽認定他們另有所謀;也還好這位一人就能查進幻樓的女子不知如何著手,竟然真從一名漕工身上挖出了他連媳婦都不敢說的秘密。

  如今謝穿堂拿著馬鞭,腰間佩著刀:“但有一樣東西是抹不掉的——那艘深夜入京的商船,絕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裴液看她動作就反應了過來,微笑一下:“有眉目了?”

  “剛剛去查問了漕關回來。”謝穿堂也笑了一下,“每月簽發一次入京文書,在太平漕賬本上的貨物買賣記錄卻只有載額的一半不到.查遍了也只有這么一艘船,乃是七天前離京的南金風。”

  “.去追?”裴液偏頭握了下劍。

  謝穿堂點點頭,猶豫一下,遞給他一支馬鞭:“上面是說叫上你但我瞧你胳膊好像還不利索?”

  裴液動了動肩膀:“一只左臂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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