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實在沒想到誰敢偷他的錢。
裴少俠如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交往的可謂都是有頭有面的才俊豪杰,其中若涉及什么銀錢流動,那唯一的洼地就是他裴少俠本人。
豈會有一天他的銀票被人掉包了。
齊昭華交給他時他一定是認真看過的,那時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卻也正反來回仔細瞧過,感嘆這薄薄一頁竟然就是五十兩大銀。
后來他也絕對沒有拋之腦后,每次打開褡包時都會確認一眼還在不在——誰知這天殺賊竟然不是盜竊而是掉包!
距離他朝齊昭華借這五十兩,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裴液既分不出真銀票假銀票,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失了竊。
這可如何追查?
謝穿堂沉默地看著裴液,裴液可憐地看著謝穿堂。
“.好,我受理了,你別太憂心。”謝穿堂沒想過這熟練的話語有一天會用到少年身上,“等衙門消息就好。”
“嗯。”裴液悶悶。
邢梔有些好笑地看過來:“怎么還有人能把手伸進你裴少俠的錢袋子?神螭不是一直蹲在你肩上嗎?”
裴液轉頭看向小貓,小貓冷靜搖了搖頭。
“它這一個月來也常常往修文館跑。”裴液嘆息,“而且褡包也不總在我身上。”
“褡包你不是放在修劍院?誰還敢潛入你們那院子不成?”邢梔挑眉,“京城多游俠浪子,你多半是在路上逛著遭了賊。”
然而他這些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路上逛,從東城逛到西城,從修劍院逛到修文館,此時也想不到是哪一回,一會兒覺得哪次都沒什么問題,一會兒又覺得處處可疑。
終于還是長嘆一聲,把目光挪到手中的鎖上:“.這是那個完整的鐐銬上拆下來的?”
“是的。”
裴液沉默看了一會兒:“所以,如果這枚鎖沒被打開,那鱗怪就不可能有力氣破籠而出。”
“不錯。”邢梔撫掌,向后倚在那大缸上,雙手扶著缸沿,“我也是這樣想,并非南金風自己出了差錯,有這鎖在,鱗怪其實不可能突破束縛的.只是有樣想不到的意外發生了。”
裴液將這枚小鎖緩緩舉起來,凝眉望著里面,光潔如新,確實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換句話說.這枚鎖就是直接脫落的。
“有人潛入開了這枚鎖?”裴液蹙眉,又否定,“那也太奇怪,他若要放出這鱗怪,何不干脆把它帶出來;若要鬧這秘艙,就該放得更多更徹底些,只解開個內扣是什么道理?”
他再次看向這枚鎖,里面細巧繁密的機簧咬合著,經過破缸、爆炸、墜艙等眾多暴烈的沖擊后,依然鎖扣完好,比他想象中要堅固很多。
邢梔看著他,道:“所以我想,它是自行把鎖打開的。”
“也許他們運送的并非一種‘穩定’的生物,在過程中,這只鱗怪突兀地發生了他們沒有預料到的變化——也許確實很罕見。”邢梔緩緩道,“于是它忽然掌握了某種打開這枚鎖扣的能力。”
“這是枚什么鎖?”裴液立刻抓住重點。
“不是能買到的鎖扣,但原理并不特殊——以靈紋禁絕靈玄、剝奪氣力,再以精鐵機械鎖死肌骨關節。”邢梔道,“這是現下很主流的做法,比起以強大的靈玄禁制去禁錮玄者,以強盾御利矛,人們更喜歡先隔絕靈玄、再鎖困肉體,如此便可以用麻繩捆凡人。”
“這枚鎖同樣如此,它的鎖扣就是純粹的機械,其中有七道相連的機簧,而且做得過分牢固——是完全咬合、又被封死在里面。”邢梔道,“唯一打開它的方式是激活外面的靈紋——它記錄了特定編制的玄氣,唯有那種玄氣才能打開它。”
“但靈紋沒有激活。”
“沒有。”
所以它是直接破解了最內里的機械部分,不可思議地從內到外脫落了這道靈氣鎖。
裴液再次看向它,正如邢梔所說,它機械的部分只用來防備凡俗,而以凡俗來說這是不可能解破的連環。
里面伸不進去任何細鐵絲一類的東西,甚指連發絲都不能容下。
確如邢梔所說,要解開這種機械,就要先打開上層的靈紋,絕無靈紋未動,里面千百處機巧能被寸寸打開的道理。
但裴液定定看著這枚小鎖,忽然道:“水。”
“.什么?”
“水。”裴液篤定道,“唯一能滲透進去的是水,千百片機簧被水包裹,它要這枚鎖開,這枚鎖就能開。”
邢梔怔怔看著他,忽然道:“這種細度的掌控我自小修行水靈,也是在踏入玄門后才能做到。”
“所以南金風猝不及防。”
“可靈玄根本沒開,何以控水?”
“你在漕河里,不是也沒找到半分靈玄遺痕?”
“.彼時船艙未破,如何有水?”
“鐵鑄的艙壁上,全都是水。”
三人一時安靜,邢梔默然道:“不依靠靈玄的控水.”
裴液看著她,同時想到了什么。
“暫且虛渺。”邢梔收回思緒,轉身走向案桌,“另外,依照你帶回來的那半片殘鱗,我帶回仙人臺嘗試了些靈術,大約鎖定了這樣一片區域。”
桌上平鋪一幅神京大圖,被勾畫出來的是西南城一片,約五六坊,上百條街道的樣子。
“我今日趕早查了半坊,暫無收獲。”謝穿堂道。
裴液則還在怔怔想著剛剛關于御水的推測,如此靈的水性,似乎有一處記憶要被喚出來。但他還是沒有抓到,此時低下頭看著這份地圖,再次緩緩陷入沉思。
“我和你一起去逛逛。”他忽然道。
然而謝穿堂拿好令信出門,卻見少年并沒有往地圖勾畫的方向走,而是先覷準了一家高高的酒樓,徑直登了上去。
只見少年走到最高層欄桿旁邊,俯身望去,謝穿堂從后面走到他身邊。
“怎么?”
裴液看了一會兒,指道:“你瞧,西池明明是在漕河東邊。”
從這里望去,神京城的相當一大部分都清楚地呈現在眼底,不遠處楔形的西池仿如一枚清透的眼瞳。
“如果你是它,你逃離漕河的封鎖,會怎么走?”裴液看著謝穿堂。
謝穿堂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是由最短的路程進入西池。西池深闊,容易藏身,而且接通神京諸水,無處不可去。”
“是的,若要藏身,上岸之后直走就是最好的選擇,它怎么會往西折返,一頭扎進了坊間呢?”裴液蹙眉支頷,“這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
謝穿堂也同樣把手搭到了欄桿上,望著西邊:“而且從漕河到這幾間坊,無論如何都要經過那條大通衢。”
神京最不缺的就是人,這些繁華的坊市間又不知生活著多少修者,如此一只鱗怪,無論是穿門越戶,還是攀檐附墻,都很難不被發現地經過這樣大一片區域。
何況那鱗片也不指向蜥蜴一類的陸生,而就是水生的身軀。
思考無終,兩人俯視著這片區域,照著起點和終點商定出幾條可能的路線,就此下樓而去,又自上而下聽了一遍酒客們飲酒的談資,仿佛整座天下的風云都在這座城市里匯集。
人說元尚書再次當朝遞了《進賢表》,弄得滿堂鴉雀無聲;新任京兆尹走馬上任,到處大刀闊斧,背后想來是有過硬的臺柱;還有人說,刑部侍郎鄭大人已經連續幾日沒去衙門.
以及烈火烹油的太平漕幫一朝傾塌,有位姓裴的少年俠士揚起了名號,人們便又聊起了神京城里那幾個顯赫的名字,爭論誰最厲害;北歸的行商則說荒人好像不太安穩,生意又有些難做。
從十二層聽到一層,其實多數講的都是同樣的事,只是角度深淺大相徑庭,若非要務在身,裴液相信自己能在這里聽上一天。
而“要務”果然枯燥。
裴液和謝穿堂帶著公人,仔仔細細、一毫不放地將劃定的路線查了一遍,然而無論勘察還是尋訪,都沒有得到半點兒有價值的信息。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追查到底總是一場空,這鱗怪好像又具備了隱形之能,分明穿梭坊間,卻沒露出一點兒影子。
勞累一天,眼看日頭再次西斜,裴液趴在五樓的欄桿上長嘆一聲,謝穿堂倚在旁邊,也難得嘆出口氣。
“我總覺得咱們干白工了。”裴液耷拉著眼望著城際昏黃的云,“跑進個沒有結果的死胡同了。你說這畫.這么個危險的東西,鉆進坊里,怎么能一點兒浪花沒翻出來呢?”
謝穿堂揉了揉眉心,輕聲道:“以前老丁帶我辦案時說,世界上沒那么多精妙的奇案,很多時候當你臆想中的那個犯人開始變得太玄乎的時候,多半只是你自己想岔了。”
裴液沉默一會兒:“有個很會查案的老前輩也和我說過類似的話。”
“但我是虎父犬女了。”謝穿堂長嘆。
“我也是朽木無雕。”裴液嘆息。
“要不.你還是去先給我辦丟銀子的案吧。”
“不。”
“.我也就納了悶兒了!”裴液擰眉一砸欄桿,“你說太平漕不敢張揚,抓不到它也就罷了,咱們京兆府如此大動干戈,怎么也找不到個影子?”
“就算不知從哪里離了城,也得有點兒痕跡才是。這么多修者,難道沒一個人發現?”
謝穿堂抱臂望著下面的一片片整齊的大坊,卻是忽然怔怔定住了。
她忽然偏頭抓住了裴液小臂:“如果.有人發現呢?”
裴液一愣,天靈滴溜溜一悚。
四只眼睛對在一起。
是啊。
他們一直把它當做一個潛藏在人類社會的異類,但如果.它恰是取得了人類的幫助呢?
正是在這個設想里,裴液一瞬間感覺卡在腦子里的死結被轟然撞碎,前面多少次的困惑一個個迎刃而解。
它何止是取得了人類的幫助,它簡直是甫一上岸,就已寄托于一位人類!
所以它當然沒有去西池,而是去了坊間,正因那個人是要將它帶回家里!
所以也不用攀墻走瓦,只要一輛馬車——或者隨便什么牛車驢車,就能堂而皇之地從神京通衢將它運回!
所以他們無論如何走訪,也得不出它的痕跡。
只是謝穿堂仍然沒反應過來,擰眉道:“可是誰會包庇這樣一只危險的怪物呢?何況那天晚上,我們也沒找到他人在——”
她啞住了。
裴液看著她,面色繃緊中漸有些咬牙切齒。
還能有誰?
支支吾吾的少年,鱗怪過異的水性,平康街上驚艷眾人的戲法,自己被澆濕的下裳,南金風上突兀的相遇.劃定范圍的地圖上,一條細小的街道如此不起眼,裴液卻盯住了它。
——“爺爺是垂柳街小絮!”
“這小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