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
這座寬大的廣場處于南北通衢之東,從街上進入,需要走很長一段臺階下來。四周則圍以諸多酒樓,此時不止樓上滿了,兩樓之間中間的空隙也搭建起看臺。
裴液剛來時簡直一時迷糊,被人擠得走不動時,還以為已經到了場邊,遠遠一望,那武場明明還遠得很!
縱然早就說最后一天人會多得多,但他也沒想到會有這樣近乎質的變化。
等護著黃師傅和孩子們一路到了場中,才更見人潮之洶涌,甚至使人產生一種懷疑——博望城里真有這么多人嗎?
前幾日廣場中已能容納三萬人有余,如今不僅這些地方全都被占滿,外圍甚至又搭起了一圈,幾乎把各個酒樓做成了空中連苑。而即便如此,人數還是遠遠超出,許多人坐上屋頂樓頂,甚至高柳大槐,津津有味地看著場下。還有許多沒有座位、又沒有功夫的人,在最外層擠著探頭,就這隱約的聲音和狹窄的視野,也要蹭一下這番氣氛。
還好選手親友的座位還是依然留存的。
裴液下視武場,也已大變樣貌。昨日分成兩半的樣子不見了,如今只有唯一一個寬廣的、巨大的擂臺,高木平石搭成,立在武場正中心。沒有任何遮擋,人站上去,就像白盤中放入兩只螞蟻。
東臺之上,諸位大人依然從容端坐其上,十分顯眼,裴液遠遠便見到常伯伯的身影。
而今日更把天花板往上猛然拉高一截的,是最高一排多加的那張椅子。武場上絕大多數人是意識不到的,但對心系此事的人來說,隋再華這個名字已經重重地落在了心里。
不過李蔚如倒是還沒有到。
裴液收回目光,場下,幾位選手已經立在那里,他提起劍,理了下衣襟,邁步走了下去。
而只是這個動作就引起了小范圍的騷動,近處和遠處都有目光落過來,紛紛指看這萬千人潮中獨向下行的身影——當然是決賽選手了。
“裴少俠,今日打算拿第幾啊?”看著少年走來,李縹青偏頭一笑。
少女今日也換了一身嶄新的青裙,是裴液從沒見過的樣式,輕俊中顯得雍容了些,煞是好看。
“啊,你有衣服換,我的都臟了。”裴液低頭看了看,連日穿著,兼以在擂臺上搏斗,雖然沒有大片的污漬,但確實不如之前光鮮了。
“那天做衣服的時候,你不是說能穿就行?怎么不換你的舊衣服?”
“.我怕觀眾認不出來嘛。”裴液道,“而且當日不是做了兩身嗎,那一身昨日朝伱要,你又不給我。”
“.裴液,你完全是喜新厭舊。”少女下了判斷。
“沒有這回事。”
然后裴液轉頭去看其他人,楊顏正握著刀閉目,從昨日開始,他的話就少了許多,盤坐冥想是他每一場開始前必做的事,就像四處找人閑聊是裴液必做的一樣。
張宗元則沒有什么變化,依然是遠遠離開人群,沉默地靠在擂臺下,棍子立在身邊。照昨日張鼎運的說法,這位男子的目的十分單純直接,就是來拿錢,然后奪魁的。
他是鄰州頗有聲名的武師,今年春比本是穩穩奪魁,卻遭權貴坑害,失了名額。在齊云商號的牽線之下,這位親長妻子俱無的武者把籍貫遷來了博望,換得了參加秋比的機會。
六生武者,拳棍雙絕,若開館立派,現在也是一州武林中數得著的人物。但男子一直孑然一身,年過三十依然奔波無業,顯然是心定志堅,目光只在神京之中了。
而在相反的另一頭,尚懷通亦是一人獨立,撫劍閉目,似已沉入冥杳之境。
這位男子承受的目光也是最多,在前幾日的比斗中,他清晰地、穩穩地高出他人一層,四名對手,沒有一人能令他出劍,也沒有一人見到他的第二招。一直是賽前就沸沸傳揚的第一熱門,如今他穩穩承接住了這份聲名。
裴液并不把他看做武比的對手,他環繞一圈,發現一個問題:“君雪還沒來嗎?”
“沒——咦,來了。”
少女一指看臺,裴液看去,果然見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負刀而下,身后是剛剛分別的獨臂男子。
“來得有些晚了啊。”張君雪來到面前,裴液笑道。
但女子卻沒有回話,也沒有像慣常那樣微低著頭,她沉默著,直直地看向擂臺的東方。那是尚懷通的所在。
女子的這份氣質狀態令裴液微怔。
他當然知道她一直是沉默的,也知道她懷著仇恨。但之前,這份仇恨是深深地埋藏著的,而沉默則是蒙在上面的一層厚厚的牛皮。
你一敲擊,得到的就是沉悶的回響,透露出女子的笨重和溫厚,你知道里面藏著東西,但瞧不見、聽不見,也猜不出。
但現在敲擊卻沒有聲音了,這份沉默變得更加鮮明,把掩藏的仇恨就赤裸地剖露了出來。
“.怎么了,君雪?”
“沒什么。”張君雪低聲道,然后轉過頭,有些怔怔地看著他,“裴液.”
“嗯?”
“.沒什么。”
裴液一皺眉正要再問,場上已驟然響起四方鼎鳴。他抬起頭,只見八道紅綢經天而下,原來已是巳時了。
眾禮皆畢,徐司功立于擂臺之上,袍衫繡禽,手執一折公冊:“細羅披遴,方得藏沙之金;高浪擇剔,始見化龍之鯉。連日競搏之下,得此鸞鳳八位,博望傳名,金秋定魁,今日于此萬方諸目之中,爭羽競鳴,其中唯一者,翰閣授名神京武舉!”
“八人唱名如下:翠羽李縹青、七蛟尚懷通、翠羽沈杳、七蛟于英才、齊云張宗元、鼎運楊顏、奉懷裴液、徐谷張君雪。”
列名既罷,場上早已停下喧鬧,目光全部聚集過來,場上只有男人的朗聲念誦。徐司功合上此冊,取出一張硬箋。
今日第一輪的比斗順序,已在昨日抽取出來,此時擂臺高空,巨大的紅幕已經顯出第一場的對陣。
徐司功朗聲讀到:“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現在開始!魁賽第一場,刀是雷電色,劍如雀影翩——張君雪、沈杳!”
在驟然沸騰起來的歡呼聲中,裴液還是沒來得及細問發生了什么,身邊的女子已負刀而起,徑往擂臺而去。
裴液目送著她,直到身邊李縹青忽然一指高臺:“師父到了。”
裴液抬頭看去,果見老人瘦弱的身影立在高臺之上,然而他卻不是孤身一人,旁邊一位氣度沉實的中年人裴液認得,少女曾告訴他那是博望仙人臺臺主。但另一位高大男子裴液卻完全陌生,其人藍衣挺拔,面容颯爽,長劍支地,正與諸位搭話的官員笑著寒暄。
“是天山的人來了!”李縹青語氣輕快道。
“哦!”裴液恍然。
高臺之上,谷云扶和諸人一一打過招呼,在座一些人是知道那件案子要等天山來人的,還有一些人則是只知道翠羽牽上了天山的線,但無論那種,都不妨礙他們對這當世有數的大派致以敬意。
谷云扶掀襟落座于李蔚如身旁,搬了搬凳子,比正常座位間距要小上一半,含笑掃視道:“李掌門,哪位是七蛟洞主?”
這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幾乎所有人都能聽見,李蔚如輕一伸手,谷云扶看去,和面無表情轉眸過來的駱德鋒對視了一眼。
八生與宗師之間應是一道天塹,但男子的目光像他才是站在更上面的那個,他收起笑容,嘴角抿出的線顯得十分鋒利。
在城門會面之后,他們是聊了一些基本的問題,又見了陸云升之后才過來的,師弟的訴說和胸膛的傷勢無不昭示著眼前之人的罪責。
“這位沈杳就是我門弟子了。”李蔚如卻打斷了他,已在一旁笑呵呵著指看場下。
實話講,早知是蕞爾之地,谷云扶一開始是抱有居上哄下的心態的,他有面對這些小派的經驗,它們態度上是奉承阿諛,目光黏處是銀子武功。他完全理解,也絕不虧待,會足足地展現出天山的風度。
但無論是書信中還是今日的見面,老人的氣度都贏得了他的好感與敬意。師弟說這門派可以上溯四百年的傳承,如今看來誠如是也,翠羽如今衰微得宛如風中燭火,但那抹精魂依然穩穩地藏在芯子里。
有些人哪怕是草鞋破裘,也會令人下意識把他擺在平等的位置上。
谷云扶順著老人所指瞧去,果然應著官員剛剛的唱名,一刀一劍兩名女子走上了擂臺。
于人生多數時光都在天山與神京流連的男子而言,看這種武比,自然是和讀書時瞧梁上的蜘蛛吃蚊子沒什么區別——給眼睛找點兒事做罷了。
老人卻沒什么赧然自蔽的意思,依然笑著介紹道:“瘦的那個是本門唯二的五生,弟子里面穩居前三的。”
谷云扶點點頭,認真看去,于此俯視,擂臺之上的兩個人清晰得就像白盤上的兩只螞蟻。
場下,大幕揭開。
沈杳抽劍棄鞘,與張君雪相對禮畢,直起身來緩緩仗劍斜指。
到了這一步,沒有誰甘愿止步于此。
縱然算是最不被看好的人之一,沈杳依然從不認為自己沒有進入四強的能力。
事實也確實如此,她是積年的五生、自小受劍于衣嵐山中,持的是翠羽最正統的劍法,是同輩之中最受倚仗的大師姐,這份實力絕不能說不扎實。
但觀今年之形勢,這八人之中,她自認有機會贏下的確實屈指可數,算來算去,也不過于英才、張君雪、楊顏三人。
其中又猶以張君雪機會最大。
這位女子出身徐谷張家,比之翠羽不如;其人新入五生,比之自己修為亦不如,唯一所恃,不過天生筋骨與疊浪刀術。
再無其他底牌,此人是通通透透地立在自己面前。
果然,自己不棄,則蒼天眷顧——這是她能夠抽到的最好的簽了。
沈杳身姿一傾,小雀掠云般飄縱而上。
當日長道武館中翠羽師父曾演示過“碧光”,其輕靈姣美令所有人都嘆賞不已,而此時大師姐的劍露在眼前,張君雪才知那時所見之劍少了一份什么樣精魄。
——翠鳥不是供人觀賞的玩物,它的美只有在掠水捉魚的那一剎冷冽中,才最精彩地爆發出來。
逼人心魄的銳利!
張君雪摘刀格擋,寬大的刀身頓時遮覆了那明亮而細的劍光,但下一瞬它就飄過一個尖銳的角度,從刀側一探而出。
眨眼之間兩人已換過數招,銳利與厚重轉圜開合,明亮劍光如同蜿蜒跳躍的小溪,寬厚的重刀就是黑山,白光飛散跳躍,其范圍甚至已超出兩人身外——沈杳明明正對張君雪,卻總有劍光能從側面偏后的地方去攻她脅下。
但即便這樣精巧的劍路也脫不出黑色的幕影,裴液早就感受過女子密不透風的遮擋,此時沈杳感同身受。
而于觀眾而言,此前未能在張宗元與張墨竹之間見到的輕快與重猛的交鋒此時展現了出來,只不過不停進攻的反而是輕快一方。
十八息之后,沈杳已試遍了所有的角度,仍然不能找到一絲縫隙。
她看著對面沉默地女子,心知在真氣相差不遠,力量與速度不能壓過對方的情況下,要破此局面,唯有兩個法子了——要么以硬碰硬,比如師妹說歸還山門的蟬部中就有一式極強的破御之劍,可惜她還沒時間修習;要么把對方放出來,交還對方一部分進攻的空間,那么在承擔風險的同時,這份空間,就同樣也是自己的機會。
沈杳平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臨戰不亂早已刻進她的本能,而在這種對決中,沒有誰會頭腦發昏,她相信對方也一定將形勢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也沒有什么詭計,她也沒有費心遮掩,她的下一步明明白白——我要放你一份空間了,你敢來攻嗎?
而高大的女子只有深沉的沉默。
劍光陡然收回兩寸,而真氣已醞釀在沈杳身體之中。
于是在一瞬間,收緊的怒濤就洶涌釋放而出,如果沈杳是撲魚的翠鳥,此時河面上就驟然翻騰起巨浪。
飄飛的白光頓時收斂成一束,“錚”的一聲交擊,黑水黑山撞在了白溪之上。
縱然許多次地想象過,這一刀的沛然還是遠遠超出了沈杳的預料,她的身體頓時僵直。而在這一刀扎實地撞擊之后,長刀劃過一個飄轉的圓,已經再次壓了過來。
疊浪·第一重。
而沈杳驟然躍起。
此時,正是她所期待的時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