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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披皮盜匪

  “獄里的時候你早說,前兩天我就能托付李昭給你送點兒。”裴液道。

  謝穿堂頓了一下,嘴上還喝著粥,卻抬起眼來看著他。

  “怎么了?”

  “沒事兒,重新認一認。”謝穿堂收回目光低頭扒菜,含糊道,“感覺你沒那么英俊了好像還矮了點兒嗎?”

  謝穿堂咬一口包子。

  “英不英俊的一個指甲蓋兒算什么矮?”

  “抱歉,捕快干久了,對身高樣貌比較敏感。”謝穿堂隨口道,“你要在意就不說了。”

  裴液翻個白眼,把兩個包子往她那邊揀了揀。

  剛剛他立在繁華的街口,看著女子從冷巷中有些茫然地走出來,從手上拈出兩朵紅玉小蓮才和她完成相認。

  “你把我救出來的?用我做什么?”謝穿堂問道。

  裴液頓了一下,把事情從頭到尾和她講了一遍。

  謝穿堂放慢了進食的速度,目光望著桌面。

  “因為你是整個京兆府里唯一查了太平漕幫的人。”裴液道,“現在它嚴防死守,但你曾經已到過它的腹心。”

  謝穿堂三下把一個包子送入口中,和著一大口水咽下:“說說你知道的。”

  “大面上,我們知道太平漕幫暗中違禁販人,鯉館已被查封,但我們找不到他們在更大范圍做這件事的事實。”裴液道,“而張明琴這件案子,為我們指引出一條由下到上的線,我們知道他們迫害良家,殺死父母,然后把兒女送到幻樓。”

  “現在我們知道要查什么了,但‘迫害良家’怎么和整個太平漕幫牽連起來,幻樓和太平漕幫無法洗脫的關聯又在何處,都還不清楚。”他道。

  謝穿堂繼續低頭吃著包子,緩聲道:“張夢遠夫婦是后死的。”

  裴液一怔:“.什么?”

  “張夢遠夫婦和張明琴確實不是同時死去,但張夢遠夫婦是死在張明琴后面。”

  裴液一時怔住。

  “伱是說張明琴被拋尸龍首渠之后,張夢遠夫婦才死?”裴液擰緊了眉頭,猝不及防地處理著這個信息,“怎么可能?那他們這幾天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在獄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合眼睜眼都想。”謝穿堂吃完最后一個包子,抬眸看著他,“我先發現張明琴的尸首,然后找到她被劫殺的現場——那里沒有任何血跡。”

  裴液凝眸聽著。

  “甚至沒怎么發生打斗和反抗,與其說是劫殺,不如說是脅迫。”謝穿堂低聲道,“張夢遠夫婦沒有被當場殺死。”

  “張明琴十八日被擄,二十二日見到尸體,之后我花了四天找出那四個人來,把他們扔進獄里時,他們給我指了張夢遠夫婦的拋尸處。”

  謝穿堂看向對面的少年:“這兩具尸體現在你看不到了,但當時我親眼見過——死去絕對超不過三天。”

  裴液凝重了面容。

  “他們既然要的是張明琴,為何把他們夫婦監禁如此之久。”謝穿堂看著他,“要查太平漕幫暗中的行徑,這就是我提供的入口。”

  裴液輕輕叩著桌面,沉默片刻后出了口氣,站起身來:“我們先回府衙吧,和狄大人把消息對一對。”

  京兆府。

  夜色深沉,將近黎明,燃了一夜的燭火此時又換上一根新的。

  謝穿堂簡單洗沐一番,隨便套了身利落的便裝,一份份取出案卷解答著狄九的疑問,檔案房此時像是她的家,整個案子的細節、太平漕幫的樣貌在女子的講述下漸漸清晰。

  終于她合上最后一頁,端杯飲下了一大杯白水。

  狄九凝著面容緩緩點頭,目光挪向裴液:“兩日間裴雁檢能找來這位捕快,案子確實一下就清晰了。”

  他又凝眉看回面前的案卷:“或者說,問題一下就清晰了。”

  “兩位所提的‘為何監禁張夢遠夫婦’之疑,其實我這里有所同感。”狄九看著他們道,“兩天以來,我和李昭以‘鯉館’為圓心搜案查訪,調查其中的侍者歌女,將這件案子下溯了很深,都沒有發現誘拐一類的跡象。”

  “這鯉館救出的六十七人像是憑空出來,仿佛直接就從哪里送來一般,而非是一條條線的交聚。”

  裴液蹙著眉:“狄大人,我比較笨——但這兩件事‘同感’何在?”

  狄九輕輕敲了兩下案桌:“因為它們都是偏離了‘販人之罪’的現象。”

  謝穿堂眼神猛然一銳。

  “因為我辦過很多販人案子,這兩天也細讀了很多,販人之案以誘拐、強擄人口為主,太平漕幫之著力點應在這些人身上,事后會以他們為圓心留下痕跡。從一個個地方運送過來的俠客、書生、女子,就是一條條可以追溯的線。”狄九倚在椅子上,這位大人身無修為,兩日的勞苦令他難掩疲憊,“但鯉館之案不是,我沒有找到這些線。”

  但一雙銳利的眼睛還是望著安靜凝聽的三人:“與此同時,裴雁檢所言張夢遠夫婦死于張明琴之后;供詞中受害女子都是久居,俠客書生卻多是孤身客居神京;有販人之事實,卻無報案尋人之親友;幾份有效供詞中,都說行兇者是明目張膽闖入,反稱受害者有罪;太平漕幫短短幾年之間就崛起到如此規模”

  裴液一直抱緊一條線深挖,此時聞言視線才猛地拔高,概覽出這些不同尋常之處。

  “所以我覺得,鯉館之事或者不是一件拐賣販人之案.而是某種更大不法的副產物。”狄九闔了下眼眸,緩緩道。

  裴液一時定住,他這時忽然想起程小朱怯怯的供詞:

  “我不知道,他們就是闖進我們家.說爹爹犯了什么什么罪,就把我們綁走了”

  “他們好像給爹爹看了什么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沒有反抗.”

  “.什么不法?”他問道。

  “不是某件案子,而是某種模式、某種流程,遮蔽在天羅地網之下,因為他們殘害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所以永遠沒有人能捅破。”狄九道。

  “這本來是我一個大膽的想法,但謝捕快來了之后,我愿意把它叫做猜測了。”他抬頭看著裴液二人,“程小朱這位姑娘的供詞裴雁檢也聽過了,現在我想兩位去驗證一個簡單的事情——這位程姑娘談吐有禮,手部細膩,想來是家境優渥之人,請兩位查查她們家曾有什么家業,如今又是如何處置。”

  裴液悚然一驚,狄九繼續道:“這也是我剛剛正在想的兩個問題之一——販人才掙幾個錢?”

  天色大亮,裴液和謝穿堂沉默地走在永安坊的街上。

  這種活計確實如狄大人所言般簡單,兩個時辰前,他們照吩咐來到程小朱冷落空置的家院,敲開了幾家鄰居的門。

  “他們家啊.我們也不清楚遭了什么事,說是前陣子晚上吵吵嚷嚷地就被帶走了也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

  “家業?程老板開布鋪的,人好得很,動不動就給我們送上些。人踏實生意就紅火,你瞧這不是剛剛購置的宅子,除了這座,聽說永安坊還有一處呢!”

  “在哪兒這倒不清楚,布鋪倒是知道,就在三條街外掛著‘平安’的就是不過這些天雖然又開了,老板卻好像換了人。”

  “.多謝。”

  平安布鋪果然開得很大很紅火。

  兩層樓三個門的臨街門面,人來來往往得不少,伙計熟練的樣子看起來也沒更換。裴液和謝穿堂就平平常常地走進去,把腰牌放在掌柜面前:“打擾,這兒東家是誰?”

  “啊,官爺,是百味樓的齊當家!”

  “齊當家是太平漕幫的人嗎?”

  “.對對對,原來您認得啊?”

  “不認得。”裴液抬頭看著店面,“最近生意怎么樣?”

  “好了不少呢,然而現在只要一報齊當家的名字,那些流氓混混也不敢來無賴了,一些.嘿嘿,也少了克扣”掌柜笑著,“官爺您要點兒啥嗎?”

  “不了。”

  裴液點點頭走出去。

  程小朱、郝孝芳、嚴婉、于月秋一個上午他們查了所有尚能供詞的受害人家業,沒有一個不落入太平漕幫手里。甚至不必刻意尋找富庶,因為只要居住神京,一棟宅子就是幾百兩銀子,比費勁找尋一個書生、再改造馴化實在要輕松容易的多。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做的生意?

  他們又憑什么能、憑什么敢這么猖狂?

  這樣的行徑有些超出少年的意識,如今他知道什么叫冰山一角,一路上提供的只有沉默。

  “那么加上我和李昭查出來的事情,案情就清晰了。”狄九不出所料地拿著他們反饋回的結果,“九年前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役執法空間被擠壓,取代他們的是金吾衛巡街使,這些天我一直覺得京兆府里案子大量缺少,很多案子我追到最后,都是已被金吾衛處理,神京城的治安需要不會少,那么只能是責任向其他衙門轉移了。”

  “太平漕幫和金吾衛互為明暗,金吾衛做靠山,太平漕幫做兇手,,尋坊內富庶無依之家,羅織罪名,錄其家財,孤居神京的士子俠客,財富稍殷者,亦構陷迫害。”狄九道,“之后或殺賣或流放,舉家皆沒,自無怨言。但有不服者,上訴不過京兆府、金吾衛、刑部三條路子,往往輕易掩殺。”

  裴液沉默良久:“.我還是難以相信。”

  “神京同時有文明和野蠻兩面,每一面都是人間的極致。”這位面容堅冷的少卿提筆寫著案狀,“在別的地方違法犯事總要小心些,因為頭上不知何時就有‘上官來查’。可在神京不會,如果你掌握了某道權力的極致,就遮住了某一片天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但至少我們現在看清這片遮天之云了。”狄九擱下筆,抬眸看著室中三人,“很好,裴液,我把官帽撂在大理寺不是為了破一件案子,正是為了肅清整個神京去流毒淤泥。這件案子,就是我們的破云之日。”

  “.怎么破?”

  “證據。”

  “證據何在?”

  “只鯉館所得之人,就該有近百位家眷,如此大范圍地羅織罪名、構陷良人,他們一定有一處私獄,這處私獄不受衙門監管,由太平漕幫控制,而它毀不去、也藏不掉。”

  “確有這樣一處私獄嗎?”

  “今晨李昭查得的記錄——九年之前,金吾衛因神京治安混亂,所捕之不法者難以安置,因提請在南衙外設立了一處臨時之‘冬獄’,南衙很快批了。”狄九道,“這條流程很不為人注意,也沒人知道這處‘冬獄’究竟設在了哪里,在九年后的今天,就更沒有痕跡了。”

  “.那我們怎么尋找?”

  “我來尋找。”狄九淡聲道,“溯查這些衙門的蠅營狗茍,我和李昭由來擅長。”

  “三天。”他望著裴液道,“此事且秘,三天之內,我把此獄位置拿出來,朝堂公奏,請禁軍查封。”

  這是剛剛在府衙發生的對話了,如今裴液和謝穿堂停下步子,永安坊的街面確實顯得不那么富庶,面前正是丁玉康的小院,一切還是那日離開的樣子。

  “老丁那天就跟我說:你這身皮和這柄刀就是人家賜的,還想拿著返回去查人家?”謝穿堂道,“我尋思有理,結案之后辦的事就是一身便服。”

  “現下不用了,”裴液道,“咱們奉的就是公命。”

  “是啊,所以多謝你,沒有你們,我這案子也查不下去了。”謝穿堂拿著街上買的兩沓黃紙,擱在碗里點著了,飛灰焰火涌上天空。

  裴液安靜望著這一幕,也遞進去自己的一沓:“.剛來神京時我懂得一個道理,權力加上證據才是威脅,倒是不曾反過來想——既然沒有威脅,何不為所欲為。”

  “那你是剛來神京不久了。”

  “是。”

  謝穿堂抬頭望著飛煙漸漸消散,抿唇輕聲道:“還有三天,老丁,曾經的那個京兆府就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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