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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學堂事(上)

  顏非卿照常迎著第一抹晨曦推開門,院中石桌上已只剩一份早飯了,他走過去拿起個蘋果,裴液正伏在桌上,認真書寫著一張白紙。

  楊真冰在一旁砥礪著劍招。

  “昨夜你好像回來很晚,今日怎么又起這么早?”顏非卿淡眸看向旁邊的少年。

  “趕東西。”裴液擰著眉毛頭也不抬。

  “你要么一眠至午,要么動輒通宵,身體不協,經脈易紊。”顏非卿淡聲道,“可以學一套道教的養生術。”

  裴液被引起了興趣:“都有什么樣的?”

  “你想要什么樣?”

  “有沒有幫助十七八歲之人筋骨生長的?”

  “體貌命中定,富貴不可求。”

  “.你今天怎么這么多話?”裴液重新低下頭書寫,旁邊顏非卿吃完了蘋果,又拈起一枚李子。

  “師父說,醒來先知世。”道士淡淡道,“每日須得過問人世幾句,以免清心過甚,反易入邪.你寫得是什么?”

  裴液翻個白眼:“以前沒得你過問。”

  “這個時辰你一般不在這里,我都是問楊真冰。”顏非卿再次拈起一枚李子,清淡道。

  楊真冰在旁邊一言不發地認真練劍。

  “那我倆沒來的時候呢?”

  “便問院中草木蟲鳥。”

  “.我覺得你已經入邪了。”

  顏非卿偏頭看向裴液的紙頁,緩聲念道:“事君當以道”

  裴液連忙一掩,警惕地看著他。

  顏非卿并不在意:“這是論孔子的君臣之道嗎?”

  裴液眉毛一抬,猶豫著松開了些手:“那個.伱覺得寫得怎么樣?”

  顏非卿凝眉看著。

  其實一共不過幾句話,因為裴液詢問過方繼道,這東西要用文言來寫,最好還有旁征博引,他能憋出幾句來實在也絞盡腦汁了,想來許綽也不會怪他。

  至于內容裴液則比較自信,因為這題目很簡單,甚至是選擇題,他正有自己要選擇的選項。

  但這時顏非卿一停頓,又弄得他有些忐忑,以為哪里出了烏龍:“.怎么了?”

  “沒事兒,字不太好認。”顏非卿淡聲道,“你這篇以直取勝,挺好的。若要改得的話,可以——”

  裴液正等這道士繼續往后說,卻見他抬眼看了下日頭,話語就此截斷,轉身回到了躺椅上。

  “.”裴液愣了半天,才意識到是“一刻鐘”到了。

  果然其人舉著翻開了書籍,既不再關心裴液的睡眠問題,也不再關心他的學堂作業。

  裴液氣笑地收起書籍墨筆,收拾東西出了院門。

  仍聽身后道:“楊真冰。”

  “李子不錯,明天多拿幾顆。”

  “嗯。”

  國子監。

  時隔多日終于又是許綽講課,裴液來到初次入學時來過的那間大學堂,今日他到得頗早,學堂中人還稀稀拉拉。這節仍沒有方繼道,下午那節才能見到他,裴液便在第二排邊上坐下,端正地擺放好書本。

  其實他腦子里還是想著那門頗具魅力的新劍,那種新冷的感覺令他有些愛不釋手,今日一直想象著它對敵的不同樣子。

  但很快一種不算陌生的議論再度進入了耳中。

  “.哪有什么進展。我昨夜剛去了五云樓,生意依然紅火得很,還和趙舵主打了照面,人家七生的大修者,還問我魚湯咸淡合不合口呢。”

  “竟然一點兒也不慌嗎?”

  “要不說是大將風范,這事情放我身上,早終日憂憂了,這才是真正的江湖大拿啊。”

  “其實想想也知道,這太平漕幫能在神京扎根鋪開,紅紅火火、如日中天。幾個人就想推翻未免天方夜譚。”有人道,“你們看這幾天院里,那幾位青紫公子、五陵子弟,誰不是嗤之以鼻。瞧他們態度,你就知道這事情在朝堂上是個什么走向了。”

  “狄大人當日喊得很響,引得大家都去看,這幾天一瞧,原來是有雷無雨。”

  “哈哈哈哈哈別說,我昨夜還去西池瞧了瞧‘十日宴’的熱鬧,遠遠見了那位大龍頭一眼——那是真的‘氣度雄淡,面如平湖’,你們不去瞧瞧,真是不懂書中所寫是何等人物!”

  這種議論不是第一次聽到了,裴液這些天差不多也分出他們的來由。有的是天然立場相左,他們就站在南衙一方,談及這被孤立的三人自然是冷嘲熱諷;

  有的是路人議論,如今幾天過去,太平漕幫聲勢愈盛,十日宴里權貴迎接來去紛紛,頗有“舉京皆助”之感,尤其太平鷓鴣丘天雨,巋然不動般的十日宴給神京帶來一股豪闊鮮明的江湖氣,神京歷來賞英雄,對比之下查案三人自然黯淡無光。

  還有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之徒,趁著沖突踩一腳對面,巴結一番身旁權貴,不一而足。

  這種聲音難免壞了心情,裴液從劍思中脫出來,此時學堂已幾乎坐滿了,裴液這回認出不少同級的熟悉面孔就在這時一襲淡藍如白的綢衫少女抱著書本走了進來,立定環顧了一周學堂,目光還是落在裴液旁邊的座位上:“這位同窗,請問這個座位有人嗎?”

  “啊,沒。”

  “多謝。”

  少女一頷首,斂裾端正地坐了下來,出身名門的氣質教養頗為鶴立雞群。但她卻不像裴液所見的盧岫那樣仿佛來自一個高處的世界,而是更像某種家學氤氳的書香門第。

  裴液其實認得這位宛如同齡的少女,那正是在同級的課堂里,她同樣總坐前一二排,因為年紀相仿、姿容獨勝,令他有所印象。

  而裴液很清楚地感知出來,隨著她的落座,有些人議論的聲音更大了,有些人收起了聲音,有些人則變得溫文爾雅起來。

  這時卻見她低頭理了一理書本,回頭清晰道:“諸位同窗好,前旬幾位師長都留了文章,完成之人可以寫好名目交在我這里。”

  裴液一怔,學堂中也頓時一靜,然后很快有人整領斂衣走了過來,一本本經折按照次序遞交,交付之人全都十分禮貌地躬身行禮,無不低聲留下一句“辛苦長孫同窗”或“煩請長孫同窗遞交”。

  這位少女也一一回禮。

  不多時其人桌上就多出來三摞大小不一的折子,少女有些費力地將最重的一摞挪到地上,而裴液則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他望著這些一本本小冊一樣的東西,前幾課他沒來,也就不知道他們是在交什么,尤其那最重一摞,其中最薄的一本也有十五六頁的樣子,不知是哪位教習所留。

  而看著再無人前來交付,他終于有些忍不住了:“.這位同窗。”

  “嗯?”少女有些驚訝地回過一雙溫潤明亮的眸子。

  “那個,我這里有一份給許綽博士的作業,是.論孔子君臣之道的,不知道你收不收?”裴液有些猶豫地問道。

  “收的,同窗,交給我便好。”少女認真一頷首。

  “哦哦,那就好。”裴液連忙往包中去翻那張用大字寫了三分之一的白紙,一邊笑道,“我前幾課沒來,都不知道你們交的是什么。”

  少女明眸疑惑:“什么都沒交呀?”

  “就是這個君臣之論嘛。”裴液依然笑道,“許綽博士的不是已經收過一回了嗎?我瞧這里都沒有。”

  “有的,同窗。”

  “.啊?”

  少女指了下最重的那摞:“這就是許博士的‘君臣之論’。”

  少女明眸有些疑惑地望著他,裴液停下了手上掏包的動作,安靜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那個.”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記得她留作業時說,《八佾》篇里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先進》里則說‘以道事君’,要按事君以忠或以道來寫.不知,同窗你怎么解這個題目?”

  少女偏了下頭:“這題目沒什么好解的啊,說來也就是三層意思。”

  裴液已經僵硬了一下。

  “其一是考教經義。雖說‘以忠或以道’,其實在孔子口中皆是一義.所謂‘臣事君以忠’者,并非對君主本人諂媚,而是以道來治國理政、恪盡職守,便是忠君。”

  “《子路》篇中孔子說面對君主,‘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同此二理。若真去選擇一方來反駁另一方,就是經義不通了。”

  裴液沉默。

  “其二是針砭時政。所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如今政壇激蕩,誰為‘具臣’,許師要看學子之見識。”

  “其三是自述情志。這是孔子講論為臣之道的兩句,由此生發,士子愿從何道,都可暢所欲言。倒是拉開文章差距的一層。”少女清婉道,“總之這篇文章題目很簡單清楚,高低在寫得如何而已——同窗,你不是要交作業嗎?”

  裴液沉默地低著頭將那張寫了不到一半的白紙掏了出來,手捂著第一句的“事君當以道”

  少女則第一次有些怔愣地看了這張紙一會兒,似乎確認般向少年臉上望去一眼,才有些猶豫地接了過來。

  “.那個,”少女沉默了一會兒道,“是交給許師的話,要寫上名諱。”

  “哦哦。”

  裴液臉紅耳熱中,只聽到后兩排有個很小聲、絕不會被他人聽到,但偏偏能入六生修者之耳的憤然聲音:“臥槽,怎么裝傻子也能搭訕啊!”

  “館主,這個《論語》以后你再留什么題目,能不能給我講一講再讓我寫。”一上午的課堂結束,裴液依然隨著許綽往那間靜室走去,第一句話悶聲道。

  許綽微疑地看他一眼:“怎么?”

  “這些東西忒多彎彎繞繞。”裴液輕嘆道,“我太愚笨了。”

  許綽又看他一眼:“.倒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副失志之態。”

  裴液沉默搖搖頭,一言不發。

  許綽淡笑一下,推開了門:“我倒覺得你是被劍賦慣的,才幾節課就想通曉經義文章,其他人倒不必學了。”

  “.可能吧。”

  兩人聊著走進屋子,話題還是來到鯉館之案上。

  “刑部那夜的人最近不能再出手了。”許綽道。

  裴液看向她。

  “他若被鎖定動向,兩年前針對我的刺殺立刻就會再次發生。”

  裴液肅然凝眉。

  “但只要有狄九在,就能撬動一些正常的力量,比如大理寺或十六衛。”許綽燙了燙茶杯繼續道,“這是我請他接案的原因——只要案子確實查出來了,一位大理寺少卿就足以將它推進到底。”

  “卻不知狄大人現在進度如何。”

  “用人不疑。”

  “嗯。”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許綽忽然道:“給我看看你的文章呢?”

  “.交給那個長孫同窗了。”

  正在這時門被極有禮節地輕輕敲響,裴液應門,一怔,見正是學堂同案的那位少女。

  臉色有些吃力地抱著一大摞冊子,裴液那頁輕飄飄的被貼心夾在兩冊中間。

  少女看到他在這里也有些驚訝,卻搖頭沒要裴液幫忙,自己抱著走了進來。

  “.少君。”

  “放下吧。”許綽抬眸看了一眼,斟了三杯茶,向裴液一示意,“剛好引薦一下,這位是太常卿之孫,長孫玦,國子監里最年輕的‘五經皆通’,治學很認真;長孫,這位是裴液,用劍很厲害。”

  兩人互相見了個禮,裴液剛一抬頭,卻見許綽已敏銳地從那摞折子上抽出了那張白紙。

  “這是你的?”

  “.對。”裴液用真氣避燙一口飲下了茶,一禮道,“館主,下午那邊還有一堂課,我就先過去了。”

  “去吧。”

  裴液奪門而出。

  “有這么不堪入目嗎?”只剩兩人,許綽含笑展開這頁紙,掃了兩眼笑了一下,“看來確實讀《孟子》了。”

  長孫玦好奇看去,許綽向她示意少年的“旁征博引”:“.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長孫玦猶豫地點點頭,卻見許綽笑完便平靜了下來,眉眼安靜看著這幾句話,沉默良久。

  長孫玦很少見到這張過分美麗的面容露出這種憑欄遠望般的表情,它一般是平和從容,清淡含笑。

  良久,女子才合頁輕嘆一聲:“真好,劍目雪神,文字難掩.合該如此。這篇選為精妙,傳示學堂吧。”

  長孫玦怔住,全沒料到這樣的評價,卻見許綽遞給她:“中間全是他搜腸刮肚填充的四不像,只看首尾兩句,那就是他的情志了。”

  長孫玦低頭看去,那是:“事君當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少女一時怔然。

  但下一刻室內安靜之中,她卻忽然察覺到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默。

  “不傳示了。”許綽看著最后一頁,平靜改口,“文字不通,罰抄十遍。”

  長孫玦完全愣住,這時才把目光挪到后面少年乖巧加上的“名諱”上。

  “裴液論孔子君臣之道。”

  “——呈遞業師,許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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