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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虎與鯨(下)

  張宗元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愕之色,手中長棍在一瞬間失去控制,棍端被突然而至的力道猛然砸在了地上,碎石崩飛。

  就這樣直接地暴露了掩藏已久的底牌,楊顏面上卻殊無前功盡棄的晦色,他一腳踩住張宗元的棍子,手中長刀奮然直劈男人把住自己小臂的那只手。

  這是不過腦子的打法原形畢露——你憑什么踩住六生的棍子?

  張宗元一擰一振,楊顏頓時失去重心,同時男人收臂一拉,將楊顏自己的手臂放在了他自己的刀路上。

  一瞬間下盤失穩,上身左右互搏,而張宗元一棍已再次毫不留情地捅來。

  在放飛自我的第一合,楊顏就再次陷入了和剛剛同樣的險境之中——甚至要更勝一籌,因為這次他的刀里沒有再約束一股龐然的力量了。

  呼嘯而來的棍端令楊顏寒毛直豎,不及思索,傾斜的身體一踏地面,人已翻身飛起。

  誠然是躲過了這一棍,但手臂依然在張宗元手里。

  果然,下一瞬,楊顏身體就猛然失控,張宗元一手擒人一手持棍,將兩者狠狠的撞向一起。

  這是真正的險象環生。

  張宗元持棍重重撞向楊顏腹部,少年的打法突然轉變,他亦需要兩三合來適應,此時這一棍是準備好再被那妖異的刀法接住的。

  但沒有刀迎上來——在更前一刻,楊顏就已奮刀力劈男人頭顱。

  楊顏沒去想自己為什么要出這一刀,不知道下一招要接什么,甚至也沒有腦子來思考這一招會對敵人產生什么影響,裴液的諄諄分享此時早被他拋到了腦后。

  戰斗進入到這種激烈而危險的節奏,楊顏腦子里的所謂博弈思路早就被覆蓋,只剩眼前所見的東西。

  這里有一個空隙,那反正他就劈了!

  張宗元抬頭,明亮的刀光逼上眼眸,男人瞳孔微縮。這是一個很奇怪難料的出刀角度,因為少年的身體正在被他牽扯的過程中,他是沒有做什么預防的。

  少年對刀路的詭異敏感確實令他一驚,但力量和速度畢竟就是那樣,男人側身一偏,這刀驟然落空。但少年已逼到身前,他手上長棍反而不好發力,張宗元立刻果斷松開了楊顏的小臂,抬肘一拳直沖這近在咫尺的面門。

  楊顏猛然仰身回刀,以刃迎上了這一拳。

  真氣包裹之下,這一拳并不怕鐵刃,它本應一拳壓著此刀撞上少年的鎖骨,但力道在觸上刀刃的那一刻,又再度消失不見了。

  這種詭異的情況發生在自己拳上更加令人悚然,但張宗元仍沒有任何停頓,在心中愕然的同時,一膝已狠狠提起撞向楊顏腹部。

  但這一膝迎上的卻不是柔軟的腹部,而是一股同樣沛然兇猛的力量,正是楊顏再度長刀一回,之前被吞沒不見的力量朝著膝蓋傾瀉了出來。

  也就是在感受到這熟悉拳勁的同時,張宗元第一次對這妖異的手段有了初步的判斷——斗轉星移?

  心中思索著,身前迎著自己全力一拳的力道,張宗元沒有任何猶豫退縮,他一往無前地迎上,而后拼著反震突破了它,一膝繼續狠狠上頂。

  楊顏側身避過正中,仍被這一膝撞上身側,剛剛刀明明就在旁邊,但張宗元擊中的卻不是墊上來的刀身,而是實實在在的肉體。

  刀,已化作一道流光。

  在放出那股力量之后,楊顏根本沒看是否逼退了那一膝,眼前隨著男人提膝的動作,一道空隙再度顯現了出來,他直接就劈了上去。

  張宗元側身避過此斬,膝上力道難免減半,而下一刻,膝蓋被手掌一抓,剛剛的手段似乎被反諸己身。

  五生當然扼不住六生的動作,張宗元真氣一炸震開了他。但在這一震中,楊顏又已借力一撐,自己飛上前去,長刀驟然從一個詭異的角度變招橫掃,明光一閃,張宗元猛然仰身,但胸前依然被割開了一道猩紅的長口。

  看臺之上傳來轟然的驚呼。

  張宗元抬手去扼此刀,但長刀再次直接吞去這股力量。男人提起的膝蓋沒有收回,繼續狠狠向上一頂,這一次,刀中吞下的力量終于遠不足以攔阻這道進攻,張宗元迎著刀身,力量充沛地撞上了楊顏的小腹。

  這樣一擊足以令張墨竹落定敗局,楊顏的表情也猙獰無比,但就是在這樣的受擊中,他竟依然能先讓腹部退離刀身,騰出一份狹小的空間,而后刀刃一翻,又在張宗元膝蓋上開了一道絕對不容忽視的血口!

  這種對出刀機會的極致敏銳簡直和那刀術一樣妖異,而且這招令張宗元第一次心臟驟縮——若非真氣援護及時,這一刀恐怕挑斷筋脈。

  心中的后怕也令男人泛起了真實的怒氣,借著將楊顏暫時撞離身前的機會,張宗元腳下一挑,剛剛放棄的長棍重新飛入手中。

  面前的少年在進攻上的天賦顯然遠遠超出他的防守,但張宗元從未怕過和他人對拼攻勢。

  長棍剛一入手,張宗元剛要追上,楊顏已先一步縱身而上,明明臉上的痛苦還未散去,手中刀已做好了進攻的架勢。

  迎接他的,是張宗元呼嘯的一棍。

  長刀將棍勢圈走,楊顏貼身飛上,而下一刻,張宗元身上就已再度見血!

  兩個人都沒有絲毫的留手與后退,在極短暫、極狹窄的空隙中狂暴地向彼此傾瀉著自己的攻勢,在張宗元虎般的拳與棍中,楊顏的身體驚險飄搖如同紙船,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他險象環生,但他一直在險象環生,依然在險象環生!

  不知少年何時才能遭受致命的一擊,反正在這個過程中,張宗元身上的血花已越來越多。

  當卸去一切束縛后,楊顏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節奏——搏斗,本來就是要心驚肉跳的!腦子里哪有空想那么多?

  看見什么就打什么,我管它后面藏的是什么,反正等它來到眼前時,不過又是一刀!

  這也正是令張宗元漸漸咬緊了牙關的憤怒。

  他可以對眼前的少年出無數手殺招,下無數個套子,少年也總會不停地陷入其中,但當圈套收緊的那一刻,他總能險之又險地逃過一劫,并回以一道刁鉆的刀光。

  躲避、吞沒、反吐、換傷、拼命.少年的攻勢就如同密集的暴雨,沒有章法、沒有思路,就像一頭敏捷瘋狂的豹子,不論有用沒用,只要有空隙,他就一定狠狠抓住。

  張宗元心中的壓抑漸漸積累到難以復加的程度,有力難伸的憋悶充塞其中,然而就在這樣的悶與怒中,男人反而強逼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從來以熊虎般的進攻為擅,但當發現自己竟然確實在一個低境界的少年手中占不到便宜時,他也不會被憤怒沖昏頭腦。

  由來冷靜的頭腦,才是他最倚仗的東西。

  對面少年眼中已只有面前的刀和棍,但張宗元頭腦中卻依然存乎大局——既然對攻不能勝,那就再換辦法好了。

  至此,少年的所有強弱其實已被他盡數摸透。自己前五招之所以能占盡優勢、后面之所以會陷入這種怪異的節奏,其中關鍵只在一處——少年放出了那吐力的手段。

  不然在自己力量速度俱都遠遠勝過其人的情況下,他就算再反應機敏、刀路凜冽,也沒有空間在自己手下支撐。

  只因對方一次出刀,一收一放,就可以化解自己兩招罷了。

  所以關鍵依然在刀上,他曾試著抓奪這柄長刀,但少年十分警惕,吞去了他的力道。

  那么,就換一種方法好了。

  張宗元心中憤怒被他死死堵住,手上仍是毫不避讓的一棍,楊顏長刀再次玄妙吞下,人已再次沿著失力的棍子縱身而上。

  張宗元已經知道,此時奮棍再擊絲毫無用,因為少年刀中正等待傾吐,于是他收棍在后,探拳而上,打算下一招再接上棍招。

  這是他們剛剛交換攻勢常有的形勢,有時張宗元能擦到楊顏一點,有時楊顏則給張宗元添上一道血口。

  但這一次,仿佛積累的傷勢終于有了效果,男人出拳快了一瞬。

  或者說,是另一只手上的棍慢了一拍。

  這是一個極為狹小的空隙,很多六生武者都不一定能夠抓住,但在楊顏眼里,這是一道明明堂堂的機會!

  只要給他機會,他就一定會出刀!

  刀上扼住的力道驟然噴吐,張宗元的拳被猛地撞開,長臂飛蕩,這一下一定受了震傷,而另一只手長棍略慢,如此,左肩空門已然露出一剎。

  楊顏快而精準,有如閃電,長刀劃過一道游魚般的光芒,一閃而沒。

  “噗呲”一聲,伴隨著擦骨之聲,實實在在地刺入了血肉。

  楊顏面上喜色頓時綻開,看臺上也響起了前所未有的歡嘯。但當少年目光挪上張宗元的面孔時,卻是心中一沉——在那咬牙繃緊的痛苦中,有一抹危險的狠意。

  與此同時,對氣勢敏感的少年驟然感覺到了不對。

  有什么東西,在凝聚升騰。

  右手之棍還沒有捅出,楊顏抽刀急退。

  但長刀如同被澆筑在墻壁之中,一動不動。

  刀身被死死鎖在了身體里。

  楊顏這才發現,這一刀之所以如此順利,其實并非他自己的功勞——張宗元是用自己的骨縫,主動迎上了這柄刀的鋒刃。

  這種六生境界的小動作,少年全無察覺。

  他于是立刻要棄刀退身,但依然沒有成功——男人剛剛被震開的手已牢牢扼住了他的肩膀。

  刀已入籠,人已在縛,那么其他東西,就要出來了。

  楊顏心臟被什么猛地攥緊,耳中已然隱聞虎嘯。他猛地轉頭看去,那聲音正來自于男人右手慢了一拍的長棍。

  它不是在慢,它是在蓄。

  這聲音楊顏前面是聽過的,但這一次,它并不來自于長棍破風的呼嘯。它明明是靜止地握在手中,卻依然有暴戾的洶涌傳出。

  那是磅礴的真氣在其中擠壓沖撞的聲音,這種死死扼制在手里的怒嘯,就像困于籠中的虎王在暴怒地撕扯籠門。

  當它沖出來的那一刻,一切攔在面前的東西都將被撕成碎片。

  《拒虎棍》中,“虎”篇最后一式,出柙。

  虎最威之時不是撲食,也不是下山,自然狀態下的虎,其爆發的力量是有限度的。因為它是山林之王,捕羊食鹿,本就勝似閑庭信步。

  只有將其困于柙中,褻瀆其威嚴、撩撥其情緒,讓它看著一爪就能拍碎的弱小東西在它面前踹籠揮鞭、叫囂怒罵,當牢籠破碎的那一刻,你才能真正看見“虎”的恐怖。

  這就是撰寫《拒虎棍》最核心的義理,其深切有力,已在“脈傳”之境。

  就在此時。

  就在楊顏意識到其中令人心驚肉跳的力量的這一刻,籠門驟然破碎,積蓄到滿溢的一切,力量、真氣、暴怒、憋悶.怒濤一般撞了出來。

  長棍掀起席卷半個擂臺的風浪,虎嘯幾乎全場可聞。

  許多人都在此時意識到他們小覷了這個男人,在之前的議論中,大多人都認為他低于尚懷通一籌,但此時這一棍就在面前,見過《拔草篇》的人也不敢為尚懷通站臺。

  尚離三尺之遠,楊顏胸腹已被風爆迫得壓了進去。

  這驟然而至的一招令他全身皮肉縮緊,毛發根根倒豎。一直游蕩于危險邊緣的他,終于真真切切地完全陷入了籠網。

  楊顏知道這是他無法處理的局勢了。

  因為這種感覺他無比熟悉,正是在和裴液搏斗中,一步步踏錯,最后猛然掉入無可轉圜之地的感覺。

  一回首,躲避不了的殺招已在眼前,下一步就是失敗。

  所謂“聰明人對你這種莽夫的必勝。”

  張宗元顯然是一個更強的聰明人,長棍已然將要迫上身體。

  但是。

  在重傷敗局的結果之前,在渾身血液沸騰的狀態里,楊顏忽然想到。

  他并不是沒有勝過的。

  在絕境之中翻勝的次數雖然少,但那感覺他同樣無比熟悉。

  也正是在這樣絕對的絕境之中,那感覺才會從身體深處升上來,就像現在一樣——心門被撞開,胸肺被貫通,而后血液奔流,渾身涼冷,繼而筋肉就緩緩顫動起來。

  楊顏沒有棄刀,沒有躍起,沒有做任何掙扎躲避。

  他握著刀柄,整個人忽然靜止,沸騰的血液和鼓蕩的真氣,一切都平息了下去。

  這個剛才還動如瘋豹的少年此時安靜得仿佛與空氣融為一體。

  虛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游蕩了過來,誰也看不見那是什么,但尾巴泛起的水花,已經足以淹沒整個擂臺。

  就在這禁錮之中,就在張宗元的骨縫之中,長刀沒有任何動作,但驟然而成的旋渦忽然開始吞噬一切。

  不再只是力道,也不再拘泥于招式,組成這出柙威勢的一切要素,整個這一招所凝成的勢,都被肩上的長刀驟然吸取進去。

  但若將視角放得足夠大,就會發現那其實并不是什么東西在“吸”。

  它只是張開了口,水就洶涌地往其中坍縮罷了。出柙之虎面臨的不是弱小單薄的直立生物,在其背后,是龐然如山的巨獸。

《吞海》第二篇·鯨  巨獸闔上口,就此從虛空中消弭無蹤。

  張宗元的身體在一剎那間徹底失力,楊顏輕松將刀抽出,水亮刀身上掛著血,他一甩揮去,將刃擺在了男人頸側。

  我一路贏下來,靠的就是時靈時不靈的東西!

  還欠29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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