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應了,但李西洲并沒有即刻睡著,她靜靜想著剛剛那個夢境,覺得每一絲細節都那樣真實清晰。
但其實清晰的也并非情節,而是情緒。這夢境令人醒來后惘然不舍,因為她真的進入到了那具小小的身體里,那些小小的、單純的情緒占據了她的整片心房。
李西洲又看了一眼屏風外的身影,從這種情緒里脫出來一些。一個人獨處在空曠里是可以悵惘很久的,像海上的小船,但往里放入另一個人,跟你說兩句話,這種氛圍就很容易戳破了。
李西洲用抽離出來的視角思考著這段夢境,她在想,問題的答案是什么呢?
考驗是什么?難關又是什么?
懵懂幼童時身邊的女人,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回過神來時她就已經消失不見了,環顧四周沒有一絲痕跡,像是一段朦朧溫柔的夢。
現在她長大了,她想回過頭去尋找她,追溯她所有留下的痕跡,她曾經鮮活地呼吸在這個世界上嗎?那是怎樣的年歲呢?誰殺害了她?又是出于什么緣由?
幼童夢里的那副溫柔笑顏,還能再一次得見嗎?
“及其長也,麟血漸蘇,就失去對靈境的感知了。”李緘道,“仙狩之血難以共存,魏輕裾留給你的那一半血,被壓制、蒙蔽、沉睡,所以你只在六歲之前,天生具備進入靈境的能力。”
“我要一種這樣的丹藥。”她道,“能夠壓制我體內的麟血。”
“世上豈有這樣的丹藥。”
“我要一種這樣的丹藥。”她重復道。
所以其實她沒有離開,李西洲想,她一直都等在原地,等在十七年前的那片舊殿里。是我長大了,向前走了,時光筑起一道道隔膜,把她遙遙攔在了后面。
現在我回來了,來尋找你二十三年前留下的一切。那會是留給我的吧……可是,有沒有一些提示呢?
你留下了什么考驗?隱語、箴言……什么都好,要怎樣才能進入洛神宮呢?
麟血已到了很淡薄的濃度,所以今夜我才能如此融入那具小小的身體,前些天我也進入了蜃境,摸到了洛神木桃,甚至抵達了洛神宮外。
這些都不是關鍵嗎,母親?她望著房梁安靜地想著,漸漸在某一時刻進入了睡眠。
清晨,裴液經屈忻清洗拆線,坐起來披上衣服,屈忻把帶血的紗布扔進水里,在旁邊整理著器械。
雖然沒有損及根本,但筋骨上確實還有些不妥當,對上二境的修者來說,非得極慘烈的傷勢才會難以復原,裴液屢屢在這種傷勢范圍內游走,然后利用稟祿或洛神木桃這樣的神物復原如初。但其實過快的修復也會令筋脈來不及梳理清楚,一位修者總是連連重傷又極速復原,總會留下一些隱患,屈忻就如此把裴液的身體重新整理成妥當的模樣,如同老農對自己耕耘的一畝三分地了如指掌。
雖然新割開的傷口有些疼,但筋骨確實輕松了許多,裴液用了早飯,沒和人打招呼,連小貓也沒帶,就自己一個人,拿了塊牌子,提著一柄劍,離開了朱鏡殿往西而去。
明月宮,亂枝舊雪。
裴液用劍鞘撥開一條路,挺不容易地走到終點,抬起頭來,這座舊宮的木門依然虛掩著,那天他斬斷了鎖,但是那個因此感謝他的斷腿侍女以后應該不會來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其實從未真正進入過這座傳說中的靈境。
在幻樓和魚嗣誠宅時,他吞服鮫粉,但那是人類取巧的偷渡,后來他借了紅珠潛鯉的血肉,但那其實也是李無顏的魚,本來不是給他的,是一場可恥的擄掠。
靈境從未真正向他敞開大門,是他自己一次次侵入進去。等離開后也就失去了進入的通道,下次想進只能重新再找辦法。
但現在佇立在這座苔痕斑駁的老門前,他第一次想,也許自己可以真的得到一次它的接納。
沒有什么目的,他也不是想進去做什么事情,只是單純的想念和希望,離開腳下的現實,推門進入一段舊年月的倒影。
因為塵世不會滿足這樣的美夢,所以他向往這冰冷瑰麗的夢幻。
“途窮夢遠而見靈”,當年江淹困頓于渭水舟中,現實無路可走時,誰不期待一個夢幻的世界呢?如今自己與其應無什么不同。
裴液安靜地立著,等著那個世界的眷顧,他覺得這樣被自然促成的重逢會更具宿命般的詩意。
但他等了許久還是什么都沒發生,抬手推開面前舊門,院里臟雪化凈了,啥也沒有,只有嗚嗚拉拉的風。
不知是沒聽到他的祈求,還是這個偷渡客已被永遠拒絕,總之靈境沒有眷顧他。
于是裴液只好重新把門合上,低頭輕嘆了口氣,把手伸進了褡包。
還好他有從魚宅搜刮出的鮫珠粉。
闖進去前禮貌問下罷了。
仙人臺送來的一方小玉盒,里面盛著一小撮,裴液打開,一仰頭倒進了嘴里。
然后他合上眼睛,度過了那陣熟悉的暈眩,睜開眼,景物的線條全都在一片混亂的光影中變化,耳邊亂枝割風的響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沙沙。
濕潤的涼意涌入鼻端,細雨打在葉子上,面前的兩扇門很端正也很緊實,被雨打濕后泛起新亮的木色。
紅墻碧瓦,繁葉新花,一個春天的雨夜降臨在了這里。
裴液臉上并不驚訝,于他而言這是猜測得到了驗證,他低頭按了按腰間的劍,喉嚨動了下,推開了面前這兩扇門。
新而靜的庭院,燈臺、花草、夜蝶……共同團簇起春夜的溫柔,干凈的石板一路鋪到大殿之前,殿前階上,坐著一名年輕的男子,劍放在腳邊。
正抬眼看了過來。
裴液立在門口,安靜望著,不動了。
邸報里鏡里青鸞的文字一下涌回腦海,那些淡淡的紙氣仿佛從奉懷小城一直傳到現在的鼻端。
“……春寒料峭,那男子只穿一件單薄的黑衫,此時也被雨水浸濕了。
他身姿挺拔,像是一棵勁松裹了塊黑布。”
裴液張了好幾下嘴沒說出話來,只有沉默著,這副形貌在他眼中太過陌生,被那雙眼睛盯住時,他身軀不自覺就繃了起來。
其實那依然是一道有些虛淡的影子,但比洛微憂要真實、有重量得多。
靈境對現實的留影,是遵循一些規則的,有的是裴液親身所感,有的是仙人臺告知于他的結論。
總的來說,靈境喜歡熱鬧,它誕生時總是空無,而后刻錄下更復雜的場景。它趨向于記錄活物,在活物中趨向更復雜、更有靈性的那些,而到了人這個層次,越多次在它的視野中出現、情感與沖突越深刻強烈,越會在靈境的紙上留下自己的投影。
它依照這種規則更新著自己的內容,所以曲江池會變成幻樓。
而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宮也留下了一方蜃境,殺死魚嗣誠的那個夜晚,裴液立在景池邊上時,就遙遙望見了明月宮里隱約的燈火。
那時他就想,會不會有人坐在階前等著他呢?
“奉命守殿,閑人止步。”越沐舟坐在階上,并沒有站起來,也沒有伸手去摸劍,只看著他,“你是何人?”
裴液將手中雁字牌舉起來,抱拳躬身:“雁字裴液,見過越鶴檢。”
“神京有你這號雁檢嗎,何事?”
裴液向他走來:“受李臺主命,遞與鶴檢消息:今夜或有刺客入宮,意在娘娘。”
“唔?誰?”
“四水修蛇賀烏劍。”離得近了,裴液發現這張面目也并不清晰,但大略還是能看出五官的模樣,能把冷峭兩個字詮釋到極致的一張臉,實在好看。
裴液立在一丈之外,發現面前的男人對“有人刺殺”這件事超乎想象地重視——他微微皺起了眉,姿態端正了起來,鋒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面前的少年。
裴液本以為他會更從容一些,因為八生之后他已親身體會了,當坐在階前時,他對身后寢殿的每一絲動向了如指掌。
那種對注視區域的掌控感是很令人自信的,尤其是在大明宮這樣的地方,你知道一切玄奇禁行,沒有什么能繞過自己和自己的劍。
裴液本以為男子一定有相同的自信。不過很快他明白了,越沐舟對自己手中劍的信任或許比他更牢固,他對任何一點風聲都抱有警惕,因為他確實很在意這座寢殿的安危。
整個明月宮確實也沒有別的守衛了,似乎只要他一人坐在這里,就不再需要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也沒能守住,那也就沒人能守住了。
“我知道這個人,他要如何進宮、如何出手?”越沐舟道。
裴液搖搖頭,只看著他的臉:“我也不清楚,所以來瞧瞧寢殿。”
后面的話像是自語:“是啊,越鶴檢坐在這里,他要如何出手,才能得手呢。”
裴液攤開手,一朵洛神木桃生長在他手里:“這是皇后殿下的信物,請鶴檢帶卑職入內拜見。”
越沐舟搖搖頭,一條腿伸展下去,劍依然倚在他腿邊的階上:“既有應允,你自己進去就是了。”
他盯著少年的臉瞧了瞧,似乎有些感興趣地笑了笑:“你這樣的人也能做雁檢嗎,是在何處供職——算了,你先去吧。”
裴液一抱拳,轉身掀簾進了寢殿。
與真實的明月寢殿不同,荒破的一切都回到了完好的樣子,還多了很多裴液沒見過的器物,殿里色調很明亮,和李西洲的寢殿大大不同。
裴液繞過屏風走進來,魏輕裾的影子十分隱淡,近乎消失。
洛微憂不知何時坐在了床沿上,好奇道:“她是皇后,你是臣子,按照人間的禮節,你似乎不能再往前走了吧。”
“你知道的還挺多,洛很憂。”
“沒有人打擾了,這幾天我都是洛不憂。”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啊。”淡影搖著身子,“感覺你來蜃境了,就來找你。”
“我來做些事情。”
“什么事?”
“人命關天的事。”裴液道,“你挪開,別擋著我——這不是皇后,這只是皇后經過的地方。”
洛不憂輕輕飄起來,落在了橫梁上,兩手拄在身側:“你要做什么?”
裴液沒答,他向前一路來到了魏輕裾的床前,然后又往前挪了半步,用膝蓋抵住了床沿,與塌上之人只隔了一道薄簾。
這個距離與那夜他和李西洲的距離都差不多了。
殿外的細雨還在沙沙,那個男子依然坐在階前,姿勢和剛才沒有區別,裴液想象得到他舒展左腿的樣子,劍放在他腿邊的階上,手距劍三尺半。
然后裴液輕輕合了下眼,把手垂落腰間。
細微無聲,劍光如流光一樣閃過。
一個在自己身前兩尺的人,這段距離甚至不及劍身長。這是裴液最輕最快的一劍,面前只是個不會動的靶子。
無論怎么想,這一劍不可能落空。
劍出鞘三分之二的時候,那是一個瞬間。
裴液整副身體仿佛被尖針驟然穿透,每一塊肌肉都失去了動作,心臟和肺腑被同時攥死成一團,只有在離死亡最近的時候,裴液感受過這種恐懼爆炸的壓力。
一雙狹長的、明亮的眸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左眼蔓延出一小片淡淡的紋路。
沒有情緒地盯著他,穎異、驕傲、冷酷……裴液仰頸轉腕,手中劍光轉向身前,但只一個念頭閃過。
一段薄銳刺骨的冰冷已貫穿了他的咽喉。
豈有這樣快的人,豈有這樣快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