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夢里無拘

  對死亡的感受和眼前的情景同時破碎,當疼痛感逼臨真實的死亡的時候,面前的一切就被映照出了它虛幻的本面。越沐舟只是一道虛影,雖然他的很多細節已經詳實地描摹在這里了,但那依然是一道舊影,他也遠沒有幻樓里的人物真實。

  靈境可以借由真實影響真實,但不能憑借虛幻影響真實,正常情況下兩者可以融洽地共處,看不出有什么區別,但一旦發生非此即彼的撞擊,那條界限就分明地顯現出來了。

  明月宮靈境歸復原位,裴液立在關閉的大門前,好像一切都沒發生,又是安靜的燈和新春的雨。

  但當然并非如此,裴液手依然下意識按著喉嚨,想要捂住那個傷口,心肺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緩緩跳動。

  二十三年前,賀烏劍面對的是這樣一柄劍嗎?

  他確實一個人就可以照看整個明月宮,沒有所謂可趁的時機,沒有什么感知的死角,他坐在那里就足夠了。這是一張繃緊弦的弩,只要你惡意稍一顯露,箭頭就會先貫穿你的咽喉。

  但在這樣的劍面前,賀烏劍把利刃刺入了皇后的心口。

  他竟然還來得及往窗口躍去嗎?

  裴液想著那份案卷……鶴榜,鶴榜宗師,合該如此嗎,畢竟祝高陽也才列在二百九十六呢。

  但謁闕的劍也未必能這么快的,因為這里是大明宮,他和魚嗣誠剛剛肉身搏殺了那么多輪。他已經八生了,某種方面來說已經抵達了人體素質的極限。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心跳漸漸平穩了,心里轉著念頭,他再次抬手推開了門。

  男子依然坐在階前。

  “奉命守殿,閑人止步。”他抬眸瞧了少年一眼,“你是何人?”

  “雁檢裴液,奉臺主命報知鶴檢消息。”裴液走上前來,把雁字牌遞給了他。

  “何事?”越沐舟接過來翻看兩眼,抬眸道。

  “四水修蛇賀烏劍計在今夜行刺皇后,特此報知越鶴檢。”

  越沐舟微微皺眉:“我知曉這個人,他要何時、如何出手?”

  裴液搖搖頭,卻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依鶴檢看,他要如何出手?”

  越沐舟微微沉吟:“我和賀烏劍打過交道,他不是個笨人,也不是個無知之人,若無把握,他不會動手。”

  “是啊,卻不知有什么把握。”

  越沐舟轉過頭來,那雙狹眸打量了他幾眼。

  裴液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你這樣的人,也能做雁檢嗎’。”

  越沐舟怔住。

  “我這樣的人是什么人?”裴液瞧著他。

  越沐舟怔然轉笑,又打量了他一遍:“你這種,瞧著就是可愛的蠢人,最合在江湖仇殺里扮演被惡人折磨的笨蛋俠士。”

  裴液怔了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哦?你笑什么?”

  “你先照照鏡子吧。”裴液冷笑道。

  越沐舟竟沒反駁,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想了想,我確實也可能是。不過我做鶴檢的時候是不會犯錯的,有一天若辭了職位,就說不準了。”

  “既如此,就算你不蠢吧。”他補充道。

  說這話時他沒看少年,望著空中的雨或者雨后的夜空,一條腿伸到階下去,一條腿盤著,姿態頗閑適瀟灑。

  靈境里有些東西又真實得過分,裴液安靜望著他,這個距離幾乎可以嗅到他身上那種溫暖的氣味,和童年時伏在老人懷里時肌膚的味道幾乎別無二致。

  他皺了下鼻子,喉嚨又動了動,轉過頭去了。

  “是,和你一樣就不蠢了。”他冷譏一聲,“你想走就走,想死就死,多瀟灑哦。”

  越沐舟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認識你嗎?”

  “……”裴液瞪他。

  不知為何,越沐舟倒不討厭這個莫名奇妙的少年雁檢,低頭把另一條腿也伸了伸,道:“你說賀烏劍要來明月宮刺殺,何處來的消息?”

  “李臺主說的。”裴液道,“你能攔住嗎?”

  “賀烏劍和我打過交道,他是戰事里起家,易受北燕的影響,他也是底層江湖里混上來,精于搏殺,很有耐心、也很細心。”越沐舟道,“他若要來明月宮,就會知道是我在守衛,那他就不會太急。”

  “不會太急?”

  “他多半會等待一些更好的機會。”

  “如果不呢。”

  “不?”

  “不。”裴液看著男子的黑眸,兩雙眼睛對視著,“他們不選擇繞開你,即便是在宮里,即便知道是你在階前守衛,他們依然選擇刺殺……也許就是今夜。”

  “我會殺了每一個人。”越沐舟道。

  “他不和你搏斗。”裴液道,“他從后殿進來,直撲魏輕裾。你能攔住多快的人?”

  “我會殺了每一個人。”

  “如果你發現時,他已在寢殿中了呢。”

  “我會殺了他。”

  “如果你發現時,他已在魏輕裾塌前呢。”

  “沒有意義,我會殺了他。”

  “如果你發現時,他的劍已經刺入魏輕裾心口了呢。”裴液道。

  越沐舟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少年,兩雙眼睛對視著。

  “世上沒有這么快的劍。”他道。

  “絕沒有這么快的劍?”

  “絕沒有。”

  “為什么?”

  “因為我的劍,就是世上最快的劍。”越沐舟看著他。

  階前一時安靜,只有雨細細沙沙。

  這是鎖鱗四年的春夜,越沐舟二十七歲,還沒多少人知曉他的名號,兩年后他第一次參加羽鱗試,列在鶴榜第二十三。

  “如果,有這樣一種地方。”裴液相信了,但他并不移開眼神,緩聲道,“假設我們所處的空間是一張紙。我們所有人、所有可觸碰到的一切都在這張紙的正面,但有人可以抵達這張紙的背面。”

  “但他去到背面之后,就如融化在空氣中,人間再也沒有他的蹤影,他在背面移動,能抵達正面能抵達的任何位置,而我們全無感受。”裴液道,“他在正反兩面出入自如,當他出現時,就已將劍刺向魏輕裾的心口。”

  “你說,賀烏劍是這樣的人?”

  “是的。”

  裴液想知道當年的刺殺是如何發生,賀烏劍是如何鬼魅般乍現乍隱,越沐舟又是如何在一個照面之間險些切開他的心臟。

  當越沐舟的劍鬼魅一樣貫穿咽喉時,裴液想,那未必是一場速度的比拼。刺客執有蜃境,他的整副身軀都浸淫其中、來去自如,他的暴起不在人間的感知里,只有那一劍出現時才在。

  他的劍比他的人先出現。

  唯有這樣,他才有可能先于越沐舟那樣的一劍。

  從前裴液是猜測,但親身歷此一劍后,他無比確定。

  越沐舟坐在階前,裴液坐在他旁邊,各自的劍放在各自腳邊,雨滴把兩支劍鞘的下段都打得濕滑新亮。

  “越鶴檢,這樣的刺客,你要如何攔住。”裴液偏頭看著他的側頰。

  越沐舟望著夜雨的天空,過了一會兒,重復:“我會殺了他。”

  “……為什么?”

  “因為你已經告訴了我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準備。”

  “不做什么準備。”

  “……只因為我告訴了你這件事情,它就不會成功?”

  “是的。”

  “只要有人告訴我,世上還有這種方式的刺殺,它就不會成功。”

  “為什么?”

  “因為就算那樣,”越沐舟回過頭來,看著他,黑色的瞳子像兩顆玉石,“我依然比他快。”

  裴液相信了。

  沒有實證,沒有邏輯,沒有道理,但他相信了。

  “你,”越沐舟低頭收回了腿,靴面有些打濕,“你是李緘遣來協助我的?”

  “是。”

  “你有什么本事?”

  “我會用劍。”

  越沐舟笑了下。

  “你不信?”

  “世上會用劍的人很多。”

  “我會在賀烏劍離開的時候攔住他。”

  越沐舟看向了他。

  “但我的劍沒有你那么快。”裴液低頭盯著臺階的雨,“所以我們可能需要先試一試。”

  “試什么?”

  “試試我有多快,能不能攔住那個人。”裴液道,“我會盡量學習改正,每一次都變得更快的。”

  越沐舟已經有些煩地皺眉了:“我還得調教你?”

  “你不想?”

  越沐舟無興味地挪開目光,倚在柱上:“不想,我一個人也夠。”

  裴液按劍昂首:“好,那我刺殺魏輕裾,看你攔不攔得住。”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已擰身按住身后臺沿,身體像鳥雀一樣飄起,向著殿內縱去,這套動作一氣呵成,快得不能再快,手中劍已出鞘三分之二。

  一截鋒銳的刃已攔在他的咽喉前。

  “你找死?”越沐舟身姿半起,尚未離開臺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第一次。”裴液自說自話,“我覺得我進步了。”

  “那你沒進步前,還挺弱的。”越沐舟還劍歸鞘,坐下,“別胡鬧了,如果我正在對你出劍,也許就會慢賀烏劍一絲。”

  他講得很認真,望著天上的雨,好像看不見自己只是一道虛影。

  “……賀烏劍至少還要一個時辰呢,來吧,繼續。”裴液還劍歸鞘,坐回原地,但屁股只輕輕一沾,整個人已再度如隼鷹般彈了出去!

  越沐舟狠狠一皺眉,再次把劍刃攔在了他咽喉之前,但下一刻他眉頭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裴液往前多邁了一步,而越沐舟自己已只有左腳還在階上了。

  裴液還劍歸鞘,退回來:

  越沐舟沒有說話,他看著少年,似是默許了這種無聊的模擬。

  “再來。”

  枯燥的動靜之變一次次重復,兩個人如同賽跑的對手,從階前,到門前、到簾子、到屏風……裴液能縱出的距離越來越遠,越沐舟要花費更微妙的工夫去攔住他。

  但實話說,這確實快了很多,但與裴液上次所見的那一劍并不相同。

  八生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你可以無限逼近這個極限,拿出更快的速度,但上限是劃在那里的。

  裴液努力逼近越沐舟的速度,但他依然不能理解上次那貫穿自己咽喉的一劍。

  于是又一次交鋒過后,裴液已經有汗滴沁出來,越沐舟筋骨也熱騰起來,男子饒有興趣地瞧著他。裴液停下來,卻道:“這樣的速度,是攔不住賀烏劍的。”

  “啊,是啊。”越沐舟隨意道,“因為我沒用無拘。”

  “什么是‘無拘’?”

  “嗯?”

  “什么是無拘。”

  越沐舟瞧著他:“你是李緘心腹雁檢,又好像認識我,卻不曉得‘無拘’嗎?”

  “沒聽說過。”

  “無拘,就是我最快的一劍。”越沐舟低頭還劍歸鞘,言談時唇間的淡霧隱現在冷雨里,“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一劍。道家沒有比它更快的劍,云瑯也沒有比它更快的劍,哪里都沒有比它更快的一劍。”

  “十丈之內,念及即達。”他偏頭看了少年一眼,淡笑一下,“我們之間這個距離,我要取你的首級,只要一個念頭。”

  然后他收斂了面容,認真道:“所以我立在這里,就沒有人能侵入這座寢宮。”

  “這一劍只有你會?”

  “這是我創造的劍。”

  “你沒試著教給別人嗎?”

  “沒人能學會。”越沐舟道,“而且我不是蠢蛋。”

  裴液道:“那你試試。”

  越沐舟微怔:“試什么?”

  “我現在離你五丈,就看著你,你試試取我的首級。”

  “真取嗎?”

  “……最好別。”

  越沐舟對他笑了下:“你可以再退后一些。”

  “這樣?”

  “再退兩丈吧。”

  “這樣?”

  “差不多。”

  什么都來不及見到。

  一霎時心肺如同萬針穿刺。

  疼痛還未產生,一切肌肉就已僵死,裴液猛地將手按向腰間之劍,那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但尚未來得及出鞘,一點冰涼已經點在了他的咽喉上。

  在這一劍前裴液明白了兩點。

  第一,無拘一定是天下最快的劍。

  第二,越沐舟出劍前有無準備,真的大大影響劍尖抵達咽喉的快慢。

  越沐舟嘴角帶些微笑地收劍,把刃夾在脅下:“這樣夠快了嗎?”

  裴液只靜靜立在原地,不講話,也不動彈,剛剛眸中那一閃而逝的劍光不停被他翻找出來。

  過了半晌,他低聲道:“你后退。”

  越沐舟早不在他身前,回頭道:“……嗯?”

  “再后退兩丈。”裴液低頭道,輕輕拔出了自己劍。

  “好了,差不多。”裴液道。

  冷悚一瞬間從越沐舟的脊背溜起,直直撞入他的大腦,他擰身、肅容、退步、橫劍,“叮”的一聲,劍尖點在了他的鎖骨之前,被劍格住,刃已在他下頷切出一條細線。

  “是這樣用嗎?”裴液退步收劍,低著頭把劍往鞘里送去,“沒太用好,咱們再多練幾次吧。”

  “怎么了。”裴液瞧他。

  越沐舟沉默地看著他,許久道:“你確實會用劍。”

  “哦,是吧。那,如果說,假如,”裴液微仰著頭,看向星星那邊,“我要是想找個人學劍的話,你愿意收我為徒嗎?”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