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然春雨來,一室生微冷。
時維暮春,江北之地的空氣里依舊帶著幾分涼意。
陸沉坐在窗前,凝望著氤氳在綿綿細雨中的煙氣,聽著淅淅瀝瀝不絕于耳的雨聲,腦海中在想一件頗為有趣的事情。
一個多月前,他還身染重病命在垂危,現在卻好似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這段時間以來并未感覺到任何不適。
一方面應該跟那場怪病的根源有關,另一方面足以說明他現在這副身軀比常人健壯。
畢竟陸家不缺錢,他從小到大的營養肯定跟得上。
遠處忽有一隊人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陸沉看清居中那人的模樣后,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雨簾隨風輕擺,細雨沿著他們的傘檐滑落,掛成絲絲縷縷的線,最終墜入泥土之中。
及至門外廊下,兩名負責看守陸沉的探子迎上前,拱手行禮道:“見過顧大人。”
顧勇面色冷峻,淡漠地道:“陸沉是否在里面?”
探子應了一聲。
顧勇作勢便要進去,探子連忙側著身子稍作阻攔,垂首道:“請顧大人止步。”
顧勇微微皺眉,語調愈冷:“蘇大人離開前,已經命我全權負責陸家細作案,難道你們沒有接到通傳?”
探子為難地道:“小人明白,只是檢校大人另有吩咐,不允許陸沉見其他人。”
“蘇大人的命令的確需要遵守。”顧勇敷衍了一句,隨即沉聲道:“不過我如今負責此案,找陸沉了解詳情方為正理。你若再攔著,休怪我以司內規矩懲治。”
兩名探子對視一眼,又看向顧勇陰沉的面色以及他身后身姿矯健的高手,只得退到一旁。
顧勇道:“你們隨我進來,也好在蘇大人跟前做個見證。”
他帶著二人與另外兩名心腹走進廂房,余者負責肅清周遭,以免被無關人等干擾。
天光迷蒙,雨幕深沉,平添幾分肅殺氣息。
顧勇來到外間,一眼便瞧見平靜相對的陸沉。
他拉來一張交椅擺在屋中,大喇喇地坐下去,然后微微抬頭望著面前的年輕人,眼中涌起銳利的光芒。兩名心腹則一左一右,沉默地逼視著陸沉,顯然沒打算給他坐下的機會。
陸沉心中依舊鎮定,面上微露疑惑,仿佛不懂這種緊張氣氛因何而來。
“陸公子這段時間過得很安逸。”
顧勇淡漠地打開話匣子,話鋒隨即一變:“可你不應忘記,時至今日你仍然是織經司收押的嫌犯。本官知道你或有仰仗,但如今案情復雜難以推進,望你能配合查問,否則你恐怕就要體驗一番織經司的手段。”
何謂織經司的手段?
大抵便是各種各樣駭人聽聞的酷刑。
陸沉點點頭,平靜地說道:“大人但有所問,在下定知無不言。”
顧勇問道:“你在偽燕境內見過何人?”
陸沉道:“在下于二月初五率商隊抵達偽燕鐵山城,當夜便離奇病倒不省人事。二月末,在下僥幸病愈,隨后便啟程返回大齊。三月初九日,經由盤龍關入境。三月十二日,在城外北郊遇到顧大人。在下此行并未結識偽燕人氏,商隊中的所有人皆可作證。”
他望著顧勇冰寒的目光,繼續說道:“那天大人查問過商隊眾人,應知在下沒有說謊。”
“當天確實未有所得。”顧勇沒有否認,旋即雙眼微瞇,緩緩道:“昨日本官將那些人召來,重新審了一遍,有一些意外發現,或許你會很感興趣。”
陸沉不慌不忙地道:“請大人明示。”
顧勇道:“三月初十,入夜之后,你帶著一群伙計將商隊攜帶的物品翻了個底朝天,最后在你自己的馬車里找到一封信,可有此事?”
陸沉確實沒有想到對方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但這不足以讓他慌亂,故而坦然道:“確有此事。”
顧勇勾起嘴角輕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那人還交代,在他找出信封之后,你這位大少爺當時便決定賞他二十兩銀子,由此可知這封信十分重要。”
陸沉默然不語。
他還記得在寶應府五河縣客棧里的夜晚,那個年輕人找到信封后臉上興奮和激動的神情。
顧勇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繼續說道:“另外有人交代,在你們抵達城外北郊后,你父親身邊的小廝孫宇忽然出現,然后你讓人將其帶走,可有此事?”
陸沉點頭道:“是。”
顧勇雙臂抱于胸前,眸光凌厲無匹:“陸沉,本官認為你應該將這兩件事解釋清楚。”
陸沉沒有遲疑,平靜地回道:“顧大人,搜查信封一事,不過是出于陸家商號多年來的謹慎習慣。鄙家商號行走于大齊和偽燕之間,歷來小心翼翼不敢逾矩,若不自己檢查一下難免放心不下。”
顧勇語調陡然冷厲:“那封信現在何處?”
兩名心腹踏前一步,靠近陸沉身前三尺之內。
陸沉言簡意賅地說道:“燒了。”
顧勇緩緩起身,壓迫感撲面而來,寒聲道:“信里寫了甚么?”
陸沉想了想,搖頭道:“請大人恕罪,在下已經將此事稟報蘇檢校,他叮囑在下不得告知旁人。”
“巧言令色!”顧勇步步緊逼:“本官再問你,那小廝孫宇尋你所為何事?你為何要命人將其帶走?”
陸沉遲疑道:“只是家事而已。”
顧勇冷笑道:“你不說本官也知道。此番是你首次帶領商隊前往偽燕,北邊的細作按照慣例將密信放入你的馬車中。待你返回之時,張溪事發敗露被擒,你父便匆匆派人北上通知你毀掉密信。你返程當日,陸通被請去府衙,他知道事有不諧,便派一小廝出城通風報信。”
陸沉心中略有些訝異。
顧勇的腦筋轉得不慢,在蘇云青于前日離開后,他馬上抓準時機盤問陸家商隊,而且肯定用了一些手段,將商隊返回途中發生的事情查清楚。
陸沉并未因此憤怒,他明白面對這種酷吏,普通人根本沒有硬撐的能力。蘇云青在時,顧勇還要顧忌這位主官的想法,如今頭上的大山被搬走,他當然不用瞻前顧后。
在拿到那兩個信息后,顧勇便可名正言順地編出這套說辭,勉強將這個陰謀圓回來。
先前陸沉還有些好奇,對方已經知道那封消失的密信,也知道孫宇被自己藏匿起來,尤其是孫宇這個人的存在,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掐準時間出現的顧勇身上,就是不知道顧勇會如何為自己洗清嫌疑。
原來如此……
眼見對方虎視眈眈,陸沉依舊沒有慌亂,他看了一眼側前方那兩名負責看守自己的探子,然后對顧勇說道:“顧大人的猜測不準確,只是在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告訴大人事情的真相比較好。”
“放肆!”
左邊那名心腹忍到現在,終于無法再忍下去。
身為織經司的密探,他不知拷問過多少嫌犯,其中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
不論對方是何等心性,數十種特制的刑具輪番伺候,鮮有人能咬緊牙關——這名心腹只知道十多年前那位鎮守北疆的楊大帥被下獄之后,歷經兩天三夜的拷打始終一言不發,端的可稱為鐵骨錚錚。
至于眼前這個年輕人,不過是區區商賈之子,織經司內豈能容他這般拿腔作勢。
這名心腹一聲暴喝,隨即閃身上前,右手探出抓向陸沉的手腕。
兩名負責看守陸沉的探子面色微變,連忙對顧勇說道:“大人息怒!”
顧勇當然可以阻止此人的動作,畢竟這名下屬沒有全力施為,算不上快如閃電——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淡漠地望著陸沉。
下一刻,異變突生。
那人襲來的剎那,陸沉往后退了一步,同時側身讓過那一抓,右手攥緊成拳遞出,擊在對方的肩頭。
陸沉身體微晃,那名織經司的探子卻退了一步。
屋內眾人盡皆怔住。
被擊退的探子揉著稍微酸澀的肩頭,眼中的輕蔑消失不見。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眼前這個看似溫潤的年輕人雖然不算高手,但是肯定有過習武的經歷,根基打得比較扎實,力量也不俗。
顧勇目光微凝,他掌握的情報中并無陸沉有過習武經歷的記載。
一個小小的陸家,居然隱藏著連織經司都沒有記錄的秘密?
場間最驚訝的人非陸沉莫屬,此刻他甚至略微有些出神。
剛才那人出手的瞬間,他想要用前世的臨敵經驗應對,因為顧勇分明是來者不善,他不能將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猜測上。萬一對方就是帶著殺死自己的任務,事后再裝成失手的樣子,難道他還能在地下質問蘇云青?
然而他沒有想到,危機來臨之時,自己的身體瞬間做出本能的應對,仿佛吃飯喝水一般自然。
只不過從穿越以來,他一直沒有遇到過這種當面的危險,李承恩等人知道他大病初愈,也不會找他練手切磋,亦沒人對他提起過此事,包括無比疼愛他的陸通在內。
而陸沉還能想起的記憶碎片里,并無這方面的回憶。
錯愕之后,陸沉迅疾鎮定心神,眼前的局面不容樂觀,自己就算會一些拳腳之術也不可能是織經司密探的對手。
當此時,那兩名探子已經站在陸沉身前,正色道:“顧大人,蘇大人反復叮囑過,陸公子不得有損分毫,請你冷靜。”
這句話不輕不重,似乎不足以完全鎮住顧勇。
氣氛愈發冷肅,顧勇想起畫月樓伙計的話語,雙眼漸漸瞇了起來。
陸沉靜靜地望著他。
就在兩名探子呼吸轉急,以為沖突即將爆發時,顧勇卻忽然舒出一口濁氣,幽幽道:“本官豈會違逆蘇大人的命令。陸沉,本官再給你一點時間,望你珍惜寶貴的機會,仔細考慮清楚。”
這個變故連陸沉都沒有料到。
對方顯然已經接近爆發的邊緣,這個時候卻能強行克制住,委實需要極強的忍耐力。
顧勇轉身朝外走去,沒有再看陸沉一眼。
當他帶著一群手下穿過雨幕繼而消失的時候,兩名玄衣人出現在廂房南面的回廊下,其中一人說道:“這廝為何不動手?”
另外一人淡淡道:“不知。或許是因為他猜到我們內衛留在廣陵,所以才懸崖勒馬。”
“那現在怎么辦?”
“姓顧的已是一頭困獸。我等繼續遵照大人擬定的計劃,帶著孫宇去陸宅那邊招搖過市,有些人終究會忍不住。”
“嘿,難怪頭兒對陸家子贊譽有加,如此折磨人的招數很符合咱們織經司的風格。”
“廢話真多。”
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這場春雨漸漸止歇,天地之間重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