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沉看來,蘇云青主動將細作案的功勞分潤給他,顯然不止是要招攬他這么簡單。
實際上對于大多數普通人而言,加入織經司甚至比科舉考功名更難,這份招攬本來就是好處,不需要蘇云青再使出分潤功勞之類的手段。
蘇云青再度轉移話題,不急不緩地說道:“偽燕察事廳這次的謀劃落空,你覺得他們會是怎樣的反應?”
陸沉擁有足夠的耐心,這也是他前世為人稱道的優點之一。
曾經還在野戰部隊的時候,他就有過擔任狙擊手潛伏兩天一夜的記錄,雖然狙擊技能在這個世界沒有用處,他經過長期磨礪得來的特質卻不會消失。
既然蘇云青在繞圈子觀察自己,他便嘗試著拿到談話的主動權:“大人,晚輩覺得偽燕謀奪盤龍關的舉動本身更值得關注。”
蘇云青目光微凝,頷首道:“說下去。”
“從建武元年到建武六年,大齊和偽燕以及偽燕背后的景朝爭奪的焦點便是淮州。這六年里,南北兩邊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開數十場大大小小的戰役,直到最后盡皆力竭,不得不暫時停手。但是,這不意味著偽燕和景朝會放棄爭奪淮州的想法。”
“從建武七年到現在,雖說朝廷沒有與偽燕訂立和平盟約,但盤龍關允許商隊出入已形成事實上的和平。隨著民間通商的開放,淮州愈發繁榮興旺,也為朝廷帶來大量的賦稅。晚輩不敢妄議朝政,但在這種情況下,蕭大都督和蘇大人想要重燃戰火推動北伐難比登天。”
“而對于偽燕來說,是戰是和由不得他們做主,最終的決定權在景朝手里。經過七年的休養生息,想必北邊已經積蓄足夠的力量,支撐他們打一場慘烈的戰爭,目的則是攻占淮州,將大齊的觸角徹底隔絕在衡江以南。”
“晚輩竊以為,偽燕察事廳謀奪盤龍關只是一個開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變后續的進程。”
陸沉平靜地望著蘇云青,示意自己已經說完。
蘇云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贊道:“身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陸沉搖頭道:“大人謬贊,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輩相信大人和蕭大都督早已料到此節。”
蘇云青沒有否認,道:“如你這般年輕的后輩中,又有幾人具備如此清晰的認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這些判斷做投身之階,蕭大都督必然不會輕視,說不定會直接召你入都督府,你為何……”
“大人是想說,明明晚輩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風報信的舉動,為何這次選擇對大人坦誠相告?”
陸沉見他遲疑,便主動接過話頭,然后誠懇地說道:“因為晚輩有些害怕。”
蘇云青奇道:“害怕甚么?”
陸沉答道:“在之前的細作案中,晚輩或有一二處亮眼的表現,因此大人生出招攬之意,這還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見,大人就好似東市的攤販,好話不要錢般撒出來,高帽更是一頂又一頂,更將肅清偽燕細作的功勞強行壓在晚輩身上。”
他微微一頓,盡量平和地說道:“看眼下這副情形,很像上刑場之前的斷頭飯。”
“哈哈哈……”
蘇云青忍不住朗聲發笑,望著陸沉略顯無辜的神情,他擺擺手道:“斷無此事。”
陸沉心想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么?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況雙方的地位明顯不對等,一個是大權在握的織經司檢校,另一個是沒有半點功名在身的商賈之子。
蘇云青這般表現只能說明他不僅要讓陸沉加入織經司,更需要陸沉付出很大的代價,而且必須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對方這樣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覬覦陸家的財富?
暫且不提蘇云青是否貪婪之輩,考慮到陸通和薛懷義的關系,蘇云青沒必要碰這個硬釘子,畢竟淮州境內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當朝右相扯上關系。
和京城的風浪有關?
這同樣不合情理,就算蘇云青對陸沉百般示好施恩,陸沉也沒辦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攜蘇云青。
在南齊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團和織經司這種特權衙門天然存在對立。
既然這些都不可能,那么蘇云青這樣做的目的,已經可以局限在一個非常小的范圍內。
陸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蘇云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讓晚輩效法顧勇和張溪等人,潛伏于偽燕境內?”
這句話讓蘇云青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
他凝望著陸沉的雙眼,有驚訝亦有贊許,良久方說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陸沉這一刻依舊很冷靜,搖頭道:“大人,這不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蘇云青并不著急,問道:“為何?”
陸沉平心靜氣地說道:“晚輩先前卷進細作案中,此事早已為北邊所知。即便他們不清楚后續的發展,也知道是晚輩發現那封栽贓的密信,繼而會聯想到晚輩和織經司產生千絲萬縷的關聯。這種情況下,晚輩若是出現偽燕境內,察事廳的探子怎會無動于衷?”
蘇云青道:“我考慮過這一點,織經司內關于你的記錄已經悉數銷毀,見過你的偽燕細作也已全部處決,除了蕭大都督、提舉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沒人知道你在這件事里發揮的作用。將來你去偽燕,自然要改名換姓隱藏身份,察事廳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陸沉?”
陸沉暗道這恐怕就是如今這個時代的好處之一,在他前世則絕對不可能,一個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這對他來說絕對稱不上好處。
他堅持道:“晚輩年輕識淺,不足以擔當大任。”
蘇云青微笑道:“我并非讓你現在就去偽燕,你還有充足的時間提升自己。眼下邊關隨時可能爆發戰事,兩邊都已心神緊繃提高警惕,我們不適宜往北邊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應下來,你也需要學習織經司內部的章程,以及細作需要掌握的種種技能,這個時間快則三五個月,慢則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頓,感慨道:“其實我本來不打算這么早就告知你實情,只是被你主動挑明,我也不好繼續隱瞞。”
陸沉的語氣略顯鋒芒:“等到大人決定主動告知的時候,恐怕晚輩沒有推辭的余地。”
蘇云青的神情反倒愈發溫和,緩緩道:“我之所以會選擇你,是因為你足夠年輕,而且聲名不顯,過往不曾引人注意。織經司內不是沒有人才,但你從顧勇這件事應該能發現,我們內部有偽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對方知曉。”
陸沉理智地說道:“話雖如此,大人將希望寄托在我這個毛頭小子身上,總覺得有些……隨意。”
蘇云青啞然失笑,隨即坦然道:“并非只著眼于你一人。這兩年我在各地觀察,已經挑選了一些好苗子,暫時以招募進織經司的名義培養他們,等到將來再告訴他們實情。只不過你是唯一能這么快就猜出來的人,不枉我對你期望最高。”
除去被陸沉看破用意這一點外,蘇云青認為自己的安排并無不妥。
北燕可以派顧勇、張溪和寧理這些人,花費近十年的時間在淮州潛伏下來,織經司當然也可以這么做,而且已經有過類似的安排。
在這個基礎上,再挑選一些身家清白善于應變的年輕人,通過種種手段將他們安插到北燕境內,這是最常規的間諜工作。
只是……潛伏異國他鄉刺探情報,對于陸沉而言,無異于行走在刀鋒之上,這是實實在在的九死一生。
問題在于陸沉不是蘇云青,他對南齊并無忠君報國之念,而且陸家委實不缺銀子,他沒有冒著這么大風險去北地潛伏的理由,自然也就不準備接受這個安排。
蘇云青今天顯得十分耐心,繼續勸說道:“如你先前所言,偽燕和景朝這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勢。但是我們可以著眼將來,因為一場大戰必然需要長期的籌備。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爭取以后北伐的階段性勝利,敵人境內的情報刺探是重中之重。”
陸沉亦嘆了一聲,誠懇地問道:“大人苦心孤詣,晚輩能夠理解,只是您確定朝廷會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蘇云青沉默片刻,幽幽道:“偽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一戰會讓陛下和朝堂諸公明白,仇敵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縱然失陷也不會滿足他們。當年河洛失陷,近半國土淪喪,朝廷偏安一隅,茍延殘喘十三載。”
他微微昂首,面露悲傖之色:“河洛不是結束,淮州亦不是,接下來必然會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軍厲兵秣馬,那位年不過四旬的皇帝勵精圖治,他豈會打消一統天下的夙愿?我們放棄江北、放棄淮州、放棄靖州,直到放棄永嘉?直到大齊徹底滅亡?”
陸沉靜靜地望著他。
蘇云青吐出一口濁氣,平復著激動的情緒,輕聲道:“我明白,你暫時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些事,甚至會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陸家將何去何從?”
陸沉知道他在偷換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沒有反駁,因為蘇云青只是在嘗試用道理說服自己——在他徹底拒絕之前。
既然對方沒有強逼,他當然不用急著掀桌亮明態度,虛與委蛇才是正確的選擇。
“這件事關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慮。”
蘇云青顯然深諳一收一放的道理,并未逼迫陸沉當即給出明確的答復,繼而放緩語氣道:“方才我說過,你在細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視,織經司必須要予以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