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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一步之差】

  建武十二年,五月十四。

  傍晚時分,李近喬裝打扮進入陸宅。

  “陸兄弟,我剛剛看到織經司內部的軍情簡報,北境戰局頗為艱難。”

  他第一句話就讓陸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鎮定心神,幫李近倒了一杯清茶,道:“李大哥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再細說。”

  李近眉眼沉肅,接過杯盞后繼續說道:“燕景聯軍已在十天前發起對盤龍關的攻勢,都指揮使裴將軍率部連續擊退數次進攻。然而敵軍仿佛鉚足了勁要在城墻上咬開一道缺口,并且盤龍關東北方向的連寧等軍寨也遭受敵軍的襲擾,蕭大都督遂調飛云軍一半兵力北上支援。”

  陸沉取來他從織經司案牘庫帶出來的淮州簡易地圖,平鋪在桌上,然后執筆在寶應府五河縣做了一個標記。

  如今邊境的軍力配置上,盤龍關內有盤龍軍一萬余人,往東則有數座軍寨的守軍和飛云軍六千人,五河縣還有六千兵馬,這是全局戰事之中的西線。

  李近望著地圖,繼續說道:“來安防線正北面的三城七寨十二堡承受的壓力最大,由來安軍和鎮北軍協同防守。”

  陸沉又畫出一道標識,然后寫上“中線”二字。

  李近又道:“從林山縣一直到東海之畔,這一段由坪山軍負責防守。”

  “三線齊進?偽燕東陽路哪來這么多兵力?”

  陸沉面露不解之色,他已經大致了解過北燕的兵力配置,東陽路、沫陽路和江北路各有十萬左右的大軍,包括景朝安插在其中的精銳老卒。

  目前淮州都督府在北部邊境布置著將近六萬兵力,又有關隘寨堡的加持,北燕若想依靠東陽路十萬兵馬就將戰事烈度提升到這個地步,除非這十萬人皆是以一敵百的虎狼之輩。

  李近沉聲道:“偽燕和景朝大規模增兵了。”

  陸沉皺眉道:“那朝廷的應對呢?”

  他不相信永嘉城里的君臣會天真地認為淮州一直承平,北燕和景朝這六年來明顯是在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絕對不會坐視淮州孤懸江北。

  連他這個初來乍到的異鄉人都能看明白,滿朝公卿豈會毫無準備?

  李近面上浮現一抹苦澀又復雜的笑容,緩緩道:“關于這件事,蘇大人曾經和我談過。其實早在一年多前,織經司便發現北邊開戰之心越來越強烈,東陽路和沫陽路在不斷調整官員,為戰事開啟做準備。去年秋天,蕭大都督上奏天子,言明戰事會在一年之內爆發,請朝廷向淮州增派兵力。”

  “然后呢?”

  “朝堂上爭論兩個多月,至今尚無定論。蘇大人說,這是因為淮州有將近十萬兵力,不能再多了。”

  “天子不信任蕭大都督?”

  “應該不是,但淮州獨處江北,在某些人看來遠遠不如靖州放心。他們覺得十萬大軍足以守住淮州,再多豈不是讓局勢變得更加復雜?”

  李近沒有明說,陸沉已經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齊橫掃六合平定天下,結束了長達六十多年的軍閥割據混戰時代。

  那六十多年里的生靈涂炭讓后世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并且絕對不愿看到類似的情況再次出現。

  因此在如今的齊朝很多官員看來,蕭望之手里的軍隊已經太多了,再增派兵力豈不是會造就一個難以制衡的軍閥出來?

  一念及此,陸沉不禁搖了搖頭。

  李近繼續說道:“六天前,蕭大都督下令調泰興軍北上,無論如何要將敵人的第一波攻勢按下去,徹底打消他們一鼓作氣攻破來安防線的企圖。”

  陸沉凝望著地圖上的格局,淮州七軍之中已有五軍駐扎在北部邊境,如今又將充當后備的泰興軍調過去,大后方只剩下廣陵軍。

  他冷靜地問道:“蘇大人可有回信?”

  李近頷首道:“有,亦是今日剛到。蘇大人在信中說,若能掌握顧家通敵的證據,可以對其實施緝拿,但動作一定要快,絕對不能給對方鬧出亂子的機會。如今邊境戰事艱難,后方必須保持穩定,廣陵更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凝望著陸沉的雙眸,正色道:“蘇大人還說,顧家一事由陸干辦全權決斷。”

  陸沉沒有在意這件事,只是微微頷首,神色復雜地說道:“我以為蘇大人會趕來廣陵。”

  李近壓低聲音道:“邊境戰事激烈如斯,連蕭大都督都遭遇過一次刺殺,民間更是暗流涌動,蘇大人這會無法抽身。”

  陸沉又問道:“朝廷何時派遣援軍渡江北上?”

  李近呼出一口濁氣,無奈地輕嘆道:“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進入淮州。”

  陸沉大抵知道這個時代軍隊動員的不便之處,但從四月下旬戰事爆發,到如今已過去將近二十天,而南邊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成援兵的調動,這個速度委實令人不安。

  或許朝中君臣沒有想到這一仗來得如此猛烈。

  “對了,你讓我查的那件事,現在已經有一個粗略的結果。”李近將空茶盞放下,繼續說道:“廣陵軍都指揮使齊泰的履歷很干凈,與顧家并無關聯。如今城內統領四千兵馬的兩位將官,副指揮使段作章和掌團都尉游樸兩人當中,段作章的正室剛好姓顧,和顧家確實有一層遠親的關系,只是很多年沒有往來走動。”

  陸沉喃喃道:“果然如此。”

  李近神情凝重地問道:“難道段作章真的被顧家拉攏了?”

  “如果是這樣,那么偽燕細作的動靜就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陸沉目光冷峻,沉聲道:“他們想奇襲廣陵。”

  李近面色劇變。

  他本就是織經司里經驗豐富的精銳,對于這種陰謀非常熟悉,此刻被陸沉一語點破,如何還不明白這團迷霧掩蓋的真相。

  倘若段作章已經被拉下水,屆時只要燕軍兵臨城下,段作章一聲令下,廣陵將成為一座不設防的城池。

  廣陵若失,淮州都督府的糧草供給被切斷,后方樞紐落入敵手,前線大軍境況危矣。

  想到這兒,李近皺眉問道:“問題在于,偽燕軍隊如何能出現在廣陵城外?廣陵軍都指揮使齊將軍亦是沙場老將,他親自坐鎮旗嶺古道,兼顧另外兩條古道,敵人若是能硬攻也不會等到現在。”

  陸沉低聲反問道:“如果燕軍真能翻過西面群山呢?”

  李近語塞,心里既覺惶恐又感荒唐,急促地說道:“陸兄弟,此事應該立刻稟報蕭大都督、蘇大人和齊將軍。”

  陸沉極為冷靜地說道:“這是當然。不過蕭大都督和蘇大人遠在北境,消息往來亦需要時間,這會子不能傻乎乎地等待他們的命令。至于齊將軍,倘若燕軍真有奇襲廣陵的打算,必然不會只派小股精銳翻山,對于那三條古道也會有所謀劃。”

  他抬眼直視李近,決然道:“眼下我們不知道燕軍在哪里,究竟是在雙峰群山里打轉轉,還是已經藏在距離廣陵不遠的荒郊野外,只等城里的內應發出信號。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一步快則步步快。”

  李近頷首道:“好,我馬上將相關情況寫成密信送出去。陸兄弟的意思是,我們按照原定計劃行動?”

  陸沉點頭道:“明天中午,詹知府會請顧家父子赴宴,所以我們早上就得抓住顧均輝,與此同時在顧家大宅外圍布下天羅地網。”

  李近稍稍遲疑,斟酌道:“陸兄弟,我有一種預感,段作章應該還沒有答應顧家,否則那些察事廳的細作只需潛藏即可。如果我們這個時候發動,會不會逼得段作章叛變?他畢竟是副都指揮使,麾下有四千兵馬,一旦……”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李大哥,你能確定段作章一定沒有被拖下水嗎?”陸沉平靜地問道。

  李近搖頭道:“不能,但是我擔心顧家暴露會逼得他做出抉擇。”

  “現在我們只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繼續和對方周旋,等待上面派來更加強力的支援,但后果就是廣陵隨時會陷入危險,我們只能被動應對。”

  陸沉起身走到窗邊,右手按在大案上,凝望著挑窗外的夏日景色,語氣略顯低沉:“若是廣陵城破,我們陸家肯定躲不過顧家的殘害,淮州戰局也會陷入崩潰的邊緣。”

  他扭頭望著李近,緩緩道:“段作章沒有辦法拉著四千將士叛國,即便他被顧家拉下水,最多就是為敵人打開一座城門。明日顧家父子不在,段作章若出現在顧宅之外,足以說明局勢已經到了最危險的地步。”

  李近深吸一口氣,起身說道:“第二種方略是什么?”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著,李近臉上神情變幻不斷,最終咬牙道:“干了!”

  翌日,拂曉之前。

  西苑,宋佩站在不遠處望著陸沉的側臉,雖然不知少爺這段時間在忙什么,她卻敏銳地感知到必有大事發生。

  小半個時辰后,陸沉已經收拾妥當,緩步向外走去,平靜地吩咐道:“告訴陸伍,今日陸宅閉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是,少爺。”

  宋佩凝望著他的背影,一絲不茍地矮身福禮。

  來到門外,陸沉仰頭看了一眼漸白的天光。

  風和日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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