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知秋面上依舊冷靜,縱然他心里已經波濤洶涌。
在大部分人看來,陸沉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在加入織經司不久便取得如此驚人的成績——抓住北燕察事廳主事,挖出顧家這個潛藏多年的內賊,并且提前阻止段作章被拉下水,力保廣陵城的安危,如是種種,可謂少年意氣風發時,正該春風得意馬蹄疾。
哪怕他天性謹慎,頂多也就是順著現有的成果往下查,即顧家父子、那三名細作和歐知秋本人,對這些人嚴刑拷打,爭取挖出更多有用的線索。
這才是正常的行為邏輯,也是歐知秋希望看到的進展。
無論顧家父子和那三名心腹能不能守口如瓶,他們都不知道最核心的秘密。
這自然只有歐知秋一人掌握,而他也堅信自己能撐下來,將南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這便是死間的意義所在。
然而昨夜陸沉看似裝傻的行為卻顯露幾分深意,那就是他根本不在意歐知秋是否開口,例行詢問、例行拷打、例行折磨,甚至在后半程都沒有繼續逼問。
換而言之,陸沉的心思壓根不在這座衙門里,所以今天歐知秋才會相對配合,只為盡快摸透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當陸沉說出游樸這兩個字的時候,歐知秋忽然有種失控的感覺,猶如置身于流沙之中,任憑他武功高強城府如海,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體一點點陷入,直到黃沙將他整個人湮沒。
陸沉沒有裝腔作勢,平鋪直敘地說道:“歐兄應該知道,之前你們陷害陸家的案子,我算是全程參與。這是我加入織經司的契機,也是第一次旁觀人心鬼蜮和陰謀伎倆。在這個過程中,讓我印象最深的并非你的謀局,也非蘇檢校的從容反制,而是那位名叫張溪的泰興軍掌團都尉。”
歐知秋淡淡道:“何意?”
“張溪死不松口,被蘇檢校下令處以凌遲之刑,顧勇主動請示由他執行。我沒有見過張溪,也很難想象一個人如何忍受那樣的酷刑,所以我與蘇檢校看法不同,我認為張溪在臨死前的招供并非假話。也就是說,淮州軍中或者官場上還有一名比他身份更重要的奸細。至于后面他說的廣陵陸家,更像是得到顧勇暗示后的找補。”
陸沉不急不緩地說著,又補充道:“顧勇意識到張溪撐不住,所以出手了結他的性命,這也是蘇檢校懷疑顧勇的起因。”
歐知秋道:“蘇云青應該對你說過,寧理已經北歸。”
陸沉頷首道:“是,起初我也以為張溪招供的人便是寧理,可是從你們細作的規矩來說,一般不會讓潛伏在異國他鄉的人手相互認識,因為這樣會極大增加暴露的風險。根據織經司內部的卷宗可知,寧理是在十一年前來到淮州,而張溪是在九年前,可見他們不是同一批南下。”
“你很細心,一般人注意不到這個細節。”
經歷過最初的震驚后,歐知秋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一邊應對著與陸沉的談話,一邊思索著如何解開這個年輕人先前布下的扣子。
陸沉似乎并不著急,話鋒一轉道:“不過真正讓我心生疑惑的根源,還是你在整件事中的表現。”
歐知秋挑眉道:“哦?”
“你身為北邊密探的首領,住進顧家委實不太小心,當然,這可以理解為你想要達到燈下黑的效果。畢竟蘇檢校遠赴邊境,而廣陵城內前不久才清掃過一遍,一般而言我們很難想到你會殺一個回馬槍。”
陸沉邊說邊起身走到窗邊,拿起大案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溫水,靠著大案目視歐知秋,繼續說道:“我發現顧均燁的古怪只是巧合,他用那個長隨來迷惑我的視線應該是你的手筆。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切還算正常。可是接下來我請織經司下場監視顧家,你不可能毫無察覺,但你并沒有嘗試逃走,這是為什么呢?”
歐知秋坦然道:“我的武功雖然不差,但也稱不上絕頂高手,被你們的人盯上之后,即便逃跑也很可能失手被擒。”
“我可以接受這個解釋,并且嘗試說服自己。”
陸沉笑了笑,又倒了一杯水,走過來放在歐知秋面前的桌上,隨后說道:“前面說過,你將段作章列為第一選擇是很正確的決定,提前通知他來到顧宅,以織經司來逼迫他做出抉擇也沒有問題。但是……我不明白你昨日為何要公開指認段作章?”
歐知秋反問道:“因為他的優柔寡斷才導致現在的局面,我為何不能將他牽扯進來?”
陸沉搖搖頭,冷靜地道:“在我看來,如果你真是被動失手,而且沒有備用計劃,那你應該和段作章撇清關系。只有他因為擔心和顧家的關系被曝光,或者你的人用這件事去威脅他,才有可能繼續逼迫他叛國,從而逆轉局勢。”
歐知秋微微瞇起雙眼。
他想起昨天自己在被圍后的種種反應,雖然可以用憤怒失態來解釋,但是陸沉的推斷也很有道理。
這個年輕人好深的心思。
不過…深沉不一定是好事。
歐知秋的神情忽然輕松下來,悠悠道:“繼續。”
陸沉淡然道:“所以我就在猜想,你做好了兩手準備。其一是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拉攏段作章,也就是你先前讓顧均燁做的事情。其二,如果這件事被我們察覺,你會以自己為死間,并且將段作章牽扯進來,吸引織經司的注意力,從而掩蓋另一個奸細的身份。”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一直端著的茶盞,總結道:“你強行攀咬段作章,除去這個原因之外,另外一個目的便是借助織經司的手暫時解除段作章的城防指揮權,讓你的人真正掌握大權,從而達到第一套計劃同樣的效果。”
“這個人不是游樸,又能是誰呢?”
他說完之后,平靜地望著滿身血痕的男人。
歐知秋臉上并無慌亂,反而輕輕地鼓掌,贊道:“很透徹,也很精準。既然你已經看透我的計劃,不知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陸沉問道:“你認為我應該怎樣做?”
歐知秋不慌不忙地說道:“當然是畢恭畢敬地將段作章請出織經司,讓他重新執掌軍權,順便拿下游樸砍了他的腦袋。”
兩人目光相對,臉上淺淡的笑意幾近相同。
陸沉久久未曾開口。
歐知秋便笑道:“你在遲疑什么呢?擔心這才是我真正的謀劃?擔心這是我和段作章商議妥當,拿來蒙蔽你的手段?”
陸沉老老實實地點頭道:“是。”
歐知秋笑了起來,然而牽動身上的傷口讓他眉頭緊皺,隨即漠然道:“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沒有必要弄得這般復雜。”
他并非異想天開,以為靠這幾句話就能給陸沉挖一個坑,而且對方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繼而重新懷疑段作章。
在經過先前的交鋒后,歐知秋早已收起對陸沉的輕視,現在他只想讓對方產生猶豫,這依舊是他最初的打算——拖延時間,按照王師道的計劃,景朝精銳這個時候應該快完成攻占望梅古道的任務,主力隨后便可奇襲廣陵。
短暫的沉默過后,陸沉微微一笑,道:“我心中還有一個疑惑,想請教一下歐兄。”
歐知秋道:“何事?”
陸沉直視著他的雙眼,不緊不慢地道:“那位王侍正為了謀奪盤龍關,不光舍得將東陽路兵馬都總管李玄安推出來作為棋子,還早早就在盤龍關內安插寧理這個暗手。他為了及時探知織經司的動向,又在蘇檢校身邊布下顧勇這個內應。”
歐知秋心中猛然一緊。
陸沉好奇地道:“既然如此,王侍正若要將廣陵當做淮州之戰的題眼,用一種世人難以想象的方式天降奇兵至廣陵城下,又怎會不提前安排好內應呢?臨時抱佛腳會是他的風格?非要等到大軍快接近廣陵城,才想起讓你拉攏段作章?”
“如果游樸不是你們的人,那王侍正之前所有的謀劃豈不是一個笑話?”
他這句話出口后,歐知秋臉色遽然一變。
雖然歐知秋很快便意識到不妥,眨眼間便強行調整,但是對于陸沉來說,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前所有的鋪墊只為了這個瞬間,從而印證他的全部推斷。
“陸沉——”
歐知秋望著忽然轉身朝外走去的年輕人,冷聲喊道。
陸沉駐足,回頭道:“歐兄好好養傷,再想一想我先前對你說過的話,你仍然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
歐知秋皺眉道:“你要做什么?”
陸沉打了個哈欠,微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養足精力,明天帶人去抓游樸。”
他不再多言,邁著沉穩的步伐離去。
房內,歐知秋面如冰雪,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