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歐知秋落網之時,陸沉便已將自己的推斷告知詹徽,而府衙也很快實施舉動,將廣陵郊外的百姓強行遷回城內,同時行文曉諭各縣,盡可能讓百姓聚于城內。
然而敵人來得太快,而且一些百姓并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再加上廣陵境內人煙稠密,景軍想要抓來這幾千人裹挾攻城并不算很難。
在景軍騎兵的命令下,數千百姓在距離城門還有五六十丈時停下來,隨即便見景軍一騎策馬來到城下。
他拽著韁繩,駿馬略顯躁動地打著響鼻。
“城上守軍聽著,限爾等一炷香之內打開城門棄械投降。若肯這樣做,我軍保證不擅殺城內百姓,若是不從——”
他微微停頓,揚起手臂指著身后數千名百姓,冷笑道:“這些人一個不留!城破之后,十日不封刀!”
城墻上一片肅穆。
將士們扭頭望著披甲肅立的段作章,聞訊匆匆趕來的知府詹徽亦是如此,眼中泛起一抹憂色。
段作章神情漠然,一言不發。
然而沒人知道他的雙手指甲已然刺進掌心。
城下那人無比囂張,又道:“想清楚——”
風聲呼嘯,話音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破開空氣,凌厲地射穿他的咽喉,隨即仰面倒了下去。
后面的百姓們一陣騷動,引得周遭的騎兵連聲呵斥。
一名弓手放下長弓,朝段作章垂首一禮,然后退下。
段作章依舊面無表情,發出第一道命令:“弓手戒備。”
“遵令!”
回應聲從近到遠依次響起。
守軍將士嚴陣以待,大量弓手出現在墻垛后面。
這個干脆又狠厲的回應顯然也在秦淳的意料之中,他不緊不慢地接連下達幾道命令。
景朝騎兵從兩翼包圍百姓,驅使他們向城門前行,若有遲疑立刻便用刀背猛砸。
大隊景軍步卒跟隨在百姓身后,虎視眈眈地望著遠方的城墻。
附城云梯、飛梯、鉤車和簡易的攻城錐混雜在士卒隊伍行列之中。
數千百姓被迫慢慢接近廣陵城,他們或許不懂圣人之言家國大義,卻也知道城上的守軍不可能答應敵人的條件。
可是沒人想死。
誰都想活著。
這段路程是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
每往前走一步,死亡的恐懼就會清晰一分。
終于有婦人克制不住,壓著嗓子哭泣著,因為害怕旁邊的景軍手中的兵器,她們甚至不敢哭得太大聲。
沉默的人間,有風聲隱隱,夾雜著嗚咽之聲。
隨風飄散。
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哭泣,因為恐懼,也因為絕望。
漸成一片。
在先前的幾次攻城戰中,景軍都是依靠自身解決廣陵城墻外圍的防御設施,比如蒺藜帶、護城濠和羊馬墻,頂著守軍的攻擊強行讓云梯靠近。
這一次,他們要逼迫廣陵百姓鋪平前路,同時也是要用這些百姓讓守軍心生忌憚,防備那種可以造成大范圍殺傷的奇火。
城墻之上,氣氛猶如凝滯,清風都無法吹動將士們幾近僵硬的表情。
廣陵軍將士大多非本地人,但整個淮州皆為一體,七拐八拐都能找出親戚關系。
縱然沒有這方面的聯系,他們也在廣陵生活不少年,此刻望著城下瘦弱單薄手無寸鐵的百姓,聽著風中隱隱的哭聲,沒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尤其是那些手執長弓的弓手們,很多人不得不深呼吸調整自己的情緒。
陸沉瞇眼望著城下,視線從始至終沒有移開過,眼里浮現濃重的殺意。
然而他卻什么都做不了。
這一刻他徹底明白前幾天段作章那句話的意義。
這就是戰爭。
段作章當時便推測景軍可能用這樣毫無人性的手段,所以他已給守軍將士打了預防針,而陸沉也去找過知府詹徽,爭取讓大多數人有個心理準備。
但是無論怎樣預想,當這一幕真正發生在眼前,又有幾人可以無動于衷?
百姓們已經進入守軍弓手的攻擊范圍之內。
段作章臉色鐵青,嘴唇翕動。
正常情況下,守軍此時應該發起攻擊阻截,避免敵人毫無阻礙地接近城墻,但是讓守軍無差別擊殺這些身不由己的百姓,這樣的命令委實難以決斷。
所有人都知道該怎么做,可是人心皆會有不忍二字。
校尉劉統釗雙手扒著墻垛,泛紅的雙眼死死盯著下面的百姓,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你們不要再往前走了!!”
隨即便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人這樣喊著。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百姓們聽到這些聲音后確實停下來,然而等待他們的便是冰寒的刀光。
一些景軍騎兵揮動長刀,在呵斥驅使沒有效果時,毫不遲疑地對著身邊瘦弱的百姓當頭砍下。
鮮血飛濺,登時便有十余人死去。
恐慌在隊伍中瘋狂擴散,大人和小孩的哭聲混雜在一起,在景軍猙獰且殘忍的的逼迫中繼續向前。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景軍老卒滿面從容淡然之色,甚至還有人面帶笑容,顯然早就習慣了這種肆意屠戮平民的行徑。
看到這一幕的陸沉終于微閉雙眼。
旁邊傳來林溪干澀的聲音:“這種事在北地并不罕見。去年我帶著席大哥他們伏殺默山科,并非因為他是慶聿恭的心腹,而是此人以虐殺北地百姓為樂,死在他手里的年輕女子便有數十人。”
陸沉睜開眼轉頭望去,林溪迎著他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顫。
她從未見過這位師弟如此憤怒。
陸沉一字字道:“殺得好。”
林溪微微搖頭,低聲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而已,眼下又該怎么辦呢?”
她心里驟然生出濃重的無力感。
面對城下的局面,再高明的武功又能如何?
陸沉默然不語,目光越過林溪,看向城樓前方肅立的段作章,隨即緩步走了過去。
這一路,他看見的是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他們臉上滿是憤怒,又有幾分悲傷。
仿佛有一團火,在所有人心中燃燒著。
城下的百姓越來越近,而在他們側方和后面就是景軍的攻城部隊。
便在這時,隊伍忽然再度停下,緊接著一名婦人踉蹌兩步跪倒在地,縱然如此她依舊拼盡全力攬著大概六七歲的孩子。
她昂著頭,朝著段作章等人所在的方向,絕望又凄厲地喊道:“大將軍,求求您救救我們的孩子!”
女童小臉煞白,天真無邪的眸子看向不遠處那些兇神惡煞一般的大人,又扭頭望向高聳堅固的城墻。
城上城下陷入一片死寂。
一名年輕的校尉雙目赤紅,朝著遠方的景軍本陣厲聲怒吼道:“狗日的景朝畜生雜種們,有本事來跟你爺爺拼命啊!”
無人回應。
景軍騎兵和步卒冷眼望著他,不屑且鄙夷。
段作章抬起右臂,那校尉強忍著憤怒退下。
他看著城下的百姓們,那一張張驚懼的臉幾乎清晰可見。
他雙手按在墻垛上,緩慢而又艱難地說道:“鄉親們,城門若開,城內百姓必然無法幸免。段某身負守城之責,不敢也不能下達開門的命令。段某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諒,只能在此立下血誓,此生不再有他念,哪怕客死他鄉身首異處,也要殺盡北面之敵,為你們報仇雪恨!”
無數道聲音在城墻上炸響,匯成一股洪流:“血債血償!”
段作章深吸一口氣,怒吼道:“臨戰!”
所有將士齊聲回應:“臨戰!”
數百張強弓在墻垛后豎起,弓弦張開如滿月,對準著城下所有人,將百姓和景軍同時包括在內。
“放箭”二字已經在段作章口中盤旋。
此時,天邊忽有延綿不斷的悶雷聲,從遙遠的南方滾滾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