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右翼,秦淳的親衛營匆匆趕來,在他們還沒有接手防線的時候,變化再度發生。
此時厲冰雪已經看見遠處的動靜,那支廣陵騎兵在一名年輕武將的帶領下朝敵人的中軍發起搏命的沖鋒,這個舉動看似很魯莽很沖動,然而卻無比契合她的構想。
她先前選擇進攻景軍右翼一方面是出于便利,另一方面自然是早有觀察。
在靖州都督府歷練多年,尤其是近兩年幾乎每隔幾天就會和小股敵人交手過招,厲冰雪對景朝老卒和北燕軍隊的特點非常熟悉。
她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分辨出敵方軍隊歸屬于哪一方,今日亦不例外。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想過要強行擊潰景朝步卒,雖然對于飛羽營而言這并非絕對不能做到,可是肯定會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飛羽營不屬于她厲冰雪個人,而是靖州都督府極為寶貴的精銳游騎軍。
紛繁混亂的戰場上,厲冰雪的目標一以貫之,先前所有的決定都是為這最后一擊做鋪墊。
她將景朝騎兵調動然后逼到外圍,接下來猛攻敵方右翼是為了將秦淳的親信底牌拉出來,最終目的卻是要打一個時間差,直插敵軍肋部!
這里是北燕沫陽路大將軍陳孝寬手下的兵,雖然在北燕軍隊中實力較強,但是根本無法和堅韌的景朝老卒相比,只要能擊潰這支軍隊,敵軍整體陣型必然潰散,接下來便再無扭轉的機會。
想要達成這一點必須頻繁調動敵軍的防線,還要廣陵軍敢于舍命強攻敵人的心臟,如此才能創造出足夠的空間。
厲冰雪清冷的聲音傳遍四周,隨即只見軍旗變向,飛羽營將士心領神會,跟隨她猛然轉向東北。
他們甩開尾隨而來的秦淳親衛營步卒,在戰場上劃出一道優美且犀利的弧線,如天神下凡一般來到北燕軍隊的面前。
破陣!
猶如一柄鋒利的長刀插入軟嫩的豆腐,然后反手一攪,便是支離破碎!
北燕軍隊鏖戰許久,此刻已經十分乏力,面對人人皆是高頭大馬的飛羽營騎兵,他們在主將憤怒的吼聲中堅持了幾息時間,然后直接潰散。
厲冰雪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長時間在最前線廝殺,她身體里的內勁同樣消失得很快,但是對于一位六歲時就開始練氣、九歲就能初窺武學門檻的天才來說,她用無數血汗換來的是遠超常人的強韌意志。
她鬢邊的青絲因為汗水粘連,但她手中的馬槊依舊強勁有力擋者即死。
身邊的百余騎是厲天潤親自選出來的年輕俊彥,他們武學天賦不及厲冰雪,可是足夠忠心足夠悍勇,正是這百余人以厲冰雪為核心撐起飛羽營的骨架。
在他們第一波兇悍到極致的攻擊下,北燕軍隊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然后朝后方潰散而撤,這股潰兵直接影響到戰爭的局勢,讓秦淳一直維持的完整防線直接崩潰。
倒卷珠簾之勢已成,厲冰雪仍未松懈,帶領飛羽營如驅趕牛羊一般,步步緊逼迫使北燕軍隊倒沖景軍本陣。
先前秦淳試圖用裹挾百姓的方法讓廣陵守軍投鼠忌器,現在厲冰雪以牙還牙,戰爭勝負的天平逐漸傾斜。
當此時,秦淳的親衛營還跟在飛羽營屁股后面,他們沒有想到北燕軍隊潰敗得如此迅速,仿佛是跟靖州騎兵有了提前的約定。
主將憤怒地叱罵著,同時命令部屬斜插阻擋,但是厲冰雪又怎會給他這個機會,裹挾著北燕敗兵徑直沖向秦淳所在的中軍。
她終于能喘口氣,卻沒有時間歇息,因為戰事還未結束。
這一刻她非常好奇廣陵騎兵的主將是誰,為何之前查看資料時沒有任何相關的記載,甚至她都不知道廣陵守軍何時有了一支千人騎兵。
現在她只希望對方能再堅持片刻時間,等到景軍本陣被沖垮,那便是里應外合大勝之機。
陸沉自然不知道厲冰雪對他的期許,廝殺這么長的時間,他已經清晰地感知到體內力量流失的速度在加快,旁邊其他人除了林溪之外,大多已經出現動作遲緩的跡象。
但是這并不重要。
隨著左翼廣陵步卒不要命的奮勇推進,右后方飛羽營裹挾著敗軍再三沖擊,景軍本陣不可避免地松動,破綻越來越多。
對于已經帶人殺進來的陸沉來說,現在就是最后決戰的時刻。
人是血人,馬是血馬。
再往前,距離敵軍的帥旗已經只有不到二十丈。
陸沉死死盯著那里,眼中再無他物。
這二十丈的距離不知有多少敵人阻攔,仿佛是一道天塹橫在眼前。
他探出左手摸了摸坐騎的頸部,又貼著它的耳朵低聲道:“幫我一次。”
坐騎晃了晃腦袋,顯然沒有聽懂這句話,但是下一刻它便有了動作,在已經筋疲力盡的情況下,這匹神駿再度奮起,一往無前地邁開四蹄開始加速。
一個人,一把刀,向死而生。
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有某種情緒在胸膛里炸開。
林溪第一個反應過來,她眼中并無柔情繾綣,唯余肝膽相照。
她明白陸沉在做什么,為何要這樣做。
或許明天太陽升起之后,這位聰明又體貼的師弟不會記得今日戰場上心緒的變化,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
將這些暴虐成性的景廉人留下來,殺光他們,用他們的首級筑造一座震懾后人的京觀!
在來到廣陵之前,林溪對南齊境內有錢有勢之輩有種天然的不信任,因為她在北地見過太多的人間地獄,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不止在于齊朝皇室,更有數之不盡的門閥權貴,是他們讓大齊帝國孱弱如斯,卑微如斯,苦痛如斯。
是陸沉改變了她的看法,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他本可以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哪怕廣陵城破淮州失陷,只要陸家及時去討好景朝的豺狼,就像河洛城里那些人做的一樣,他依然可以維持奢遮的生活。
但他因為那些如草芥一般的百姓,爆發出如此強烈的殺意,這足夠讓林溪刮目相看。
兩人從出城到現在一直并肩戰斗,林溪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即便只是這一刻,也夠了。
林溪面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從容地策馬向前,很快便追上陸沉,兩人對視一眼,然后再度并肩殺向敵人。
后面便是李承恩,再后是許家派來的兩名高手,陸家的護院,城內各家大族貢獻的人手。
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
前赴后繼,絕不停歇。
這股決然的氣勢終于震懾住秦淳,在先前的調度中他并沒有犯下太多的錯誤,唯一沒有考慮到的是久戰之下的北燕軍隊外強中干,但那雖然很危險卻仍有拖延尋求轉機的可能。
當陸沉帶著所有人近乎亡命一般的沖鋒時,秦淳做出一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中軍后撤!”
當這道命令發出后,戰場上大部分人便看見,景軍核心區域之內那桿帥旗向南移動。
廝殺中的陸沉瞧見之后,忽地嘴角咧開。
極其復雜的戰場上,一個小小的變化足以決定整場戰事的走向。
在北燕軍隊潰敗,景軍本陣已經松動的情況下,帥旗被迫南撤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淳高估了部屬們的抗壓能力,同樣低估了陸沉的決心。
景軍潰敗的跡象徹底顯露。
左翼廣陵步卒殺開一條血路,劉統釗和寧雍兩位年輕悍將渾身是血地沖開敵人的防線,堵死了秦淳的退路。
另一個方向的北燕潰軍沖開了景軍的陣型,厲冰雪指揮著飛羽營一通掩殺,景軍陣型轟然垮塌。
中軍陣中,陸沉胯下的坐騎忽地一聲哀鳴,卻沒有立刻倒下,等他脫離馬鐙跳下之后,傷痕累累的神駿才轟然倒地。
陸沉沒有時間傷心,他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燃燒著體內全部的力量,大步向前加速疾沖。
此刻雙方的人馬犬牙交錯,幾乎遍地都是人,戰馬已經很難前行,林溪和李承恩毫不猶豫地棄馬跟上,又有二十余人先后如此。
十步之遙!
這十步仿佛比他來到這個世界后走的所有路都要漫長。
但他始終沒有停下。
在最艱難的時刻,秦淳終于不再后撤,他和身旁的親兵們蜂擁而上,要在這片狹小的空間內將殺到面前的齊軍全部斬殺。
秦淳同樣盯著陸沉,此刻他已經完全能夠確認,就是這個年輕人破壞了他的計劃,讓他一舉奪占廣陵建立奇功的夢想化為泡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他眼中泛起一抹猙獰且瘋狂的殺意,連進數步揮刀砍向陸沉的脖頸。
陸沉不退反進!
秦淳望著對方臉上冷厲的神情,心中突感不妙,但這個時候已經無法改變身體的姿態。
一柄斬馬刀從左側刺來,狠狠捅進秦淳的小腹,林溪鬢發散亂,唯獨眼神依舊明亮。
秦淳腳步猛地一滯。
另一桿長槍斜刺里殺來,貫穿他的肋部,李承恩腳步一顫,隨即又猛地站穩身形,牢牢抵住秦淳的身體。
秦淳手中的鋼刀順勢落下,但已經失去了一半力量,陸沉不避不讓,任由這把刀落在自己的肩頭,一陣劇痛襲來,他卻毫不在意,在對方其他人搶上來之前,雙手持刀奮起最后的力量橫砍而去!
“給我去死!”
秦淳的頭顱飛起,旋即掉落于地,骨碌碌滾出數步。
他瞪大著眼睛,望著那具無頭身軀無力倒下,望著那桿帥旗被人掀倒在地。
“萬勝!”
激昂的吼聲彌漫整個戰場,隨著帥旗的傾倒,景軍徹底失去了斗志,猶如野獸一般漫無目的四散潰逃。
陸沉以刀拄地,大口大口喘著氣,他扭頭望向遠方的廣陵城。
他聽著己方將士延綿不斷的歡呼聲。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露出一抹幾乎油盡燈枯、而又極其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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