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這一刻靈臺清明,在各種目光的注視下來到蕭望之身側,另一邊就是懸在木架上的北境地形圖。
他很清楚蕭望之這樣做的用意,不是要讓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是希望他能在淮州眾將面前混一個臉熟。
莫要小瞧這個露臉的機會,倘若按照正常情況而論,陸沉想要在這些久經沙場剽悍勇毅的大將面前侃侃而談,至少也得在軍中摸爬滾打三五年時間。
他在廣陵之戰中有功不假,然而堂內眾將誰不是一身功勛?便是他們手下的掌團都尉,也沒有在這種嚴肅場合下發表意見的資格。
短短十余步的距離,陸沉走過來時已經平復心情,神色沉靜地站在那里。
蕭望之目光溫和地望著陸沉,隨后對眾將說道:“三個月前,陸沉還是一介沒有功名的白身。在織經司搜捕偽燕細作的時候出力甚巨,被織經司提舉秦大人破格提拔為干辦。”
聽到蕭望之這番話后,來自京城的元行欽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陸沉。
蕭望之繼續說道:“廣陵之戰前夕,陸沉率織經司廣陵衙門與段作章通力合作,將潛伏在城內的偽燕察事廳細作一網打盡。”
聽到段作章這個名字,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望著陸沉的目光里多了幾分親切之意。
“廣陵之戰,陸沉先以奇火大敗敵軍,后親率五百人夜襲敵營,斬將奪旗并且焚毀敵軍營帳。待靖州飛羽營援兵抵達城外,他又率領千余騎兵直取敵人中軍,與其他將士默契配合,不僅徹底擊潰敵人,還梟首敵軍主將秦淳。”
蕭望之環視眾人,緩緩道:“故此,本督征召他為都督府檢事校尉。”
其實淮州軍眾將皆已看過廣陵那邊的戰報,知道在這場戰事中表現最亮眼的不是守將段作章,而是兩個年輕人。
厲冰雪倒還有些名氣,雖然靖州和淮州相距遙遠,但她畢竟是厲天潤的長女,又統領著精銳游騎飛羽營,因此都指揮使這個級別的武將大多聽說過,也不意外她會取得這樣的戰果。
但陸沉可以用籍籍無名來形容,眾人很難從言簡意賅的戰報中判斷出他的來歷,以及他在這場大捷中發揮出的決定性作用。
此刻聽完蕭望之鄭重的介紹,眾人不由得正色打量著站在一旁的年輕人。
陳瀾鈺靜靜地望著陸沉,兩人目光交錯時,陸沉注意到此人的眼神很平靜,但隱約帶著幾分審視之意。
除去極個別莽夫之外,能做到都指揮使這個級別的武將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物,陳瀾鈺顯然已經意識到蕭望之極其看重這個年輕人,甚至特意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
要知道連大都督的次子蕭閎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蕭望之無視堂下的暗流涌動,淡然道:“本督命陸沉和其他人合力研究反攻之戰的方略,接下來就由他來和你們說說,這場仗為何要打以及怎么打。”
陸沉躬身一禮,然后轉而對堂內眾將說道:“各位將軍,末將年輕識淺,所慮只是一家之言,還請諸位斧正。”
賀瑰笑道:“陸校尉在廣陵之戰當中的幾次決策都深諳兵法真義,堪稱后生可畏,不妨大膽直言。”
陸沉心中一動,想起離開廣陵之前,段作章曾經提過一句他和這位賀將軍關系莫逆,看來果然不是假話,于是便還以微笑,然后沉穩地說道:“方才大都督說,反攻之戰勢在必行,原因就在于淮州北面三處要沖,僅盤龍關在我軍的掌握之中,這便造成我方在戰略層面的被動。”
在一眾武將的注視中,他抬手指向地圖,不急不緩地說道:“青田城和涌泉關一日不在我軍手里,北邊的敵人就可以隨時南下,而我軍為了維持來安防線必須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且靡費糧草甚巨,淮州當地的百姓難以供給。”
坐在元行欽旁邊、南衙振威軍都指揮使侯大勇不冷不熱地說道:“陸校尉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個道理好像大家都明白。”
言下之意,在場眾人誰不是經驗豐富的老將,需要你一個毛頭小子裝模作樣地講一些眾人皆知的廢話?
賀瑰濃厚的眉峰當即皺了起來,但是侯大勇的話不算出格,而且坐在帥位上的蕭望之沒有任何反應,他也只好暫時忍耐下來。
陸沉對此早有預料,其實不光從京城來的三位都指揮使,便是蕭望之麾下的這些虎將,除賀瑰明顯表露善意之外,其他人對他的態度都有些冷淡。
這是人之常情,畢竟軍中很講究資歷,廣陵之戰也并非發生在這些將領眼前,他們不太容易接受一個年輕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大談特談兵事。
“侯將軍且稍等,容末將說完。”
陸沉不慌不忙,隨即快速說道:“此番反攻若能奪占青田城和涌泉關,不僅可以讓淮州在以后完全占據主動,還能引發北邊的內斗。”
這句話出口之后,侯大勇依然面色陰冷,旁邊的元行欽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態。
淮州眾將更是如此。
蕭望之微微頷首。
陸沉見狀便繼續說道:“根據織經司掌握的消息判斷,偽燕朝堂上一部分官員心向景朝,無論收買還是脅迫,他們都成為景朝轄制偽燕的棋子。如果將時間推移到十二年前,那時候北地官員基本都是唯景朝馬首是瞻,可十多年時間過去,終究會有一些人不甘心繼續做一個生死無法自決的棋子。”
在行軍打仗這件事上,陸沉相較于堂內眾將無疑非常稚嫩,可是一旦涉及織經司的業務范疇,這些人卻又遠遠比不上他。
雖然陸沉加入織經司不久,但是因為蘇云青對他的期許和干辦的官職,以至于他在淮州境內的權限很高,廣陵衙門的案牘庫可以隨意出入,一應情報也能隨時查閱。
侯大勇雖然神情不太好看,但此刻也只能閉嘴不言。
陸沉從容地說道:“偽燕東陽路大將軍張君嗣便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人。他執掌東陽路境內所有軍隊,同時又是景朝南院都元帥慶聿恭的親信,只要我軍反攻得勝,張君嗣必然會成為引發偽燕朝堂內斗的引子。末將可以擔保,青田、涌泉二處得手后,偽燕短時間內無法組織有力的反撲,而景朝也不會直接拿出自己的家底來和我們拼命。”
賀瑰點頭贊道:“陸校尉分析得很透徹。”
陸沉平靜地說道:“賀將軍謬贊,末將只是將目前掌握的信息稍加整理,最終還是要由大都督決斷。兵法有云未慮勝先慮敗,倘若我軍無法快速取勝,戰事極有可能陷入僵持,甚至有可能出現敵軍大股來援的情況,所以我軍必須重整來安防線,如此才能保證進退有據。”
眾將沉思之中,陳瀾鈺不疾不徐地開口道:“陸校尉,此戰的關鍵不在于取勝的好處,也非局勢艱難時后撤的安排,而是我軍要如何突破敵人的雄城險關。方才本將便說過,想要強攻這兩處要沖,我軍的兵力遠遠不足。”
他頓了一頓,微微皺眉道:“既然你全程參與廣陵之戰,理應清楚守城與攻城的難度天差地別。不管青田城還是涌泉關,城防的堅固都要遠遠超過廣陵。廣陵軍四千人就能讓接近兩萬人的北軍精銳望城興嘆,那敵方駐軍超過一萬五千人的青田城呢?更不必提建在群山之間的涌泉關,我軍將士需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登城?”
在關系數萬將士生死的大事上,陳瀾鈺不會有半點含糊,莫說此刻站在他對面的是陸沉,便是蕭望之本人開口,他也會直言勸諫。
賀瑰縱然對陸沉觀感很好,此刻也沒有再度聲援。
一方面是他對陳瀾鈺非常敬重,另一方面則是陳瀾鈺提出的問題不容回避。
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打贏的好處,問題在于怎么打?
拿不出一個切實有效的方略,即便陸沉舌綻蓮花也無法說服所有人。
當然,如果蕭望之直接下達軍令,強行決定開啟反攻之戰,至少淮州六將包括陳瀾鈺在內都會執行。
但無論是先前侯大勇不陰不陽的譏諷,還是此刻陳瀾鈺條理清晰的質問,蕭望之都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平靜地望著陸沉,顯然是希望他能自己解決這些問題。
陸沉鎮定地道:“陳將軍,兵法有云,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
陳瀾鈺將門出身家學淵源,自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故而靜靜等待著陸沉的下文。
然而另一位京軍武將、南衙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冷笑道:“原來今天陸校尉是要帶著我們背誦兵書。”
話中譏諷之意顯露無疑。
陸沉面色不變,這種嘲弄還不至于影響他的心態。
他依舊神情淡然,卻有人當即拍了桌子。
飛云軍主將宋世飛怒目圓瞪,指著徐溫斥道:“伱要是有好方略就說出來,沒有就閉上你的嘴!陸沉是淮州都督府的檢事校尉,你在這里指桑罵槐,莫非是欺我邊軍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