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建武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拂曉之前。
來安城內萬籟俱寂,間或有野狗犬吠聞于街頭巷尾。
淮州都督府的偏廳之內,燈火通明,氛圍肅穆。
廳外已經被蕭望之留下的親兵戒嚴,防止任何可能存在的窺視目光。
廳內坐著數名武將,分別是鎮北軍都指揮使陳瀾鈺、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泰興軍都指揮使康延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應該坐鎮盤龍關的主將裴邃和留在廣陵整軍的段作章也出現在這座偏廳內。
陸沉安靜地坐在下首,先前進來的時候與眾將相見,他和段作章之間并無特別熱切的交流,但是有些事不需要流于表面。
同生共死的經歷足以讓他們成為天然的伙伴。
一片沉默之中,每個人都保持著足夠的耐心,靜靜地等待。
外面忽然響起腳步聲,隨即便見都督府行軍司馬黃顯峰提著一個匣子快步而入,行色匆匆又難掩振奮。
見禮之后,他對眾人說道:“諸位將軍,下官奉大都督之命前來傳令。在下官從前線返回的時候,大都督便已經決定拿下通敵叛國的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按照計劃是在昨天傍晚動手,織經司蘇檢校已經準備妥當。”
“好,這個狗娘養的死不足惜!”性烈如火的賀瑰惡狠狠地說道。
黃顯峰微微一笑,隨即沉穩地道:“接下來我向各位將軍簡單介紹一下北方局勢。”
“目前已經探明,涌泉關內至少駐扎著八千敵軍,其中半數以上都是景朝老卒,這應該是偽燕主帥張君嗣壓箱底的老本。”
他站在地圖旁邊,抬手指著來安防線北面那座位于群山之間的雄關,然后往左邊移動一段距離,停留在青田城的位置,繼續說道:“青田城內守軍一萬余人,從我軍開啟反攻北伐,到我軍先鋒大軍抵達青田城外,張君嗣都沒有向青田城增派援兵。哪怕只是增加幾千人,都會讓我軍的進攻變得極其困難。”
“由此可見,陸校尉對于戰局的判斷非常精準,就請他為諸位將軍詳解一番。”
黃顯峰止住話頭,笑容溫和地看向坐在末位的年輕校尉。
陸沉知道這肯定是蕭望之的安排,因為出于絕對的保密考慮,完整的作戰計劃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現在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總不能還讓這些負責執行的大將一頭霧水。
他走到黃顯峰身旁,對眾人行禮后說道:“諸位將軍,末將奉大都督之命制定此戰方略,從一開始便做了多種預案。首先,我軍的第一目標肯定是在青田城和涌泉關選擇一處,但是在發現徐溫通敵之事后,大都督便修改方略,等待敵軍的反應再行決定。”
“正常而言,張君嗣的選擇應該是利用青田城的外圍防御體系,不斷遲滯阻擊消耗我軍實力。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反而主動后撤收縮防線,同時也沒有往青田城增派援兵。由此可知,他們是準備利用我軍要圍點打援的想法,集結重兵在青田谷地與我軍決戰。這是戰事的第一階段。”
“在確定敵人的策略后,大都督親率坪山軍趕赴前線,集結南衙三軍、飛云軍和坪山軍圍困青田城,以此來堅定敵人的想法。同時又讓諸位將軍繼續休整養精蓄銳,并且準備好快速行軍攜帶的干糧,讓麾下將士們以最好的狀態來應對接下來的戰事。”
“這其中有很多可能存在的變化,比如張君嗣若不想與我軍決戰,而是固守青田城和涌泉關,那么我軍就要及時調整戰略。現在看來,張君嗣和偽燕樞密副使陳景堂只想先麻痹我軍,然后在青田谷地擊敗我軍。”
陸沉的語調不急不緩,敘事邏輯也非常清晰,廳內眾將紛紛頷首。
段作章開口道:“其實本將不是太明白張君嗣和陳景堂的想法,他們在青峽一帶吃了大虧,怎么還有勇氣繼續尋求野外決戰?”
陸沉答道:“因為他們認為青峽之戰的失敗是戰略層面的失誤,而非燕景軍隊實力不濟。另外一點,他們想要利用野外決戰給大都督制造更多的麻煩。哪怕這一戰他們只是取得微弱的勝果,也可以將狂妄自大輕敵冒進的罪名扣在大都督頭上。如果能讓大都督就此離開淮州,這是他們最想看到的結局。”
雖然他說的不是特別透徹,但其他人都能聽出未盡之意。
黃顯峰心下暗嘆,這位陸校尉膽子委實不小,竟然直指永嘉城里那些老爺們對大都督不懷好意,還好眼前這些人都是大都督絕對的心腹。
陸沉點到即止,也沒有必要太過深入,隨即對身旁的行軍司馬說道:“敢問黃大人,偽燕軍隊已經集結多少?”
黃顯峰道:“目前已經確定的消息是,偽燕樞密副使陳景堂從沫陽路抽調將近四萬人,又從江北路抽調數萬人,再加上張君嗣手里的數萬兵馬以及青田城內的守軍,敵軍兵力總計在十五萬以上。大都督估計敵軍會在七八天后,也就是八月上旬集結完畢。”
他抬手指向地圖,從青田城往上劃出一段距離,對眾人說道:“敵軍集結的地點在永豐道北端的通山城,此地距離青田城約六十余里,敵軍可從永豐道直接南下趕到青田谷地。”
眾將無不神色鄭重地看著。
黃顯峰轉身打開那個匣子,取出加蓋著大都督印的調令,在場眾將包括陸沉在內每人都有一份,交付完畢之后,他正色說道:“諸位將軍,請依照軍令行事,不得延誤。”
眾人齊聲應道:“謹遵大都督之令!”
賀瑰看著調令上的內容,整個人都亢奮起來,贊嘆道:“大都督這番謀劃,真將敵人耍得團團轉。”
黃顯峰想起臨行前蕭望之的叮囑,便插話道:“大都督說過,這是陸校尉的心血,還望諸位將軍莫要辜負。”
一直沉默的陳瀾鈺定定地望著陸沉,慣常水波不驚的面龐上浮現一抹微笑,頷首道:“陸校尉年輕有為,令人驚嘆。要不是大都督提前下手,本將肯定會將你調到鎮北軍來。”
陸沉拱手道:“將軍謬贊,末將愧不敢當。”
眾將皆滿面贊許地望著他,段作章更是感慨道:“陸校尉為何能想到這一手?”
陸沉想了想,誠實地答道:“因為大都督提點過,天下之大不止淮州。”
眾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黃顯峰適時說道:“諸位將軍請吧,不好耽擱了大事。”
眾人帶著軍令離開偏廳,陸沉則匯合在都督府外面等待的李承恩等人,快速趕回別苑。
“召集所有人著甲執刃在校場集合。按照先前的安排,一人雙馬并且帶好干糧。”
陸沉的話語簡短干脆,聲音在黎明前的黑夜中略顯激動。
“遵令!”李承恩同樣滿面振奮地應下。
陸沉快步回到內宅,先將那柄匕首放在長靴內固定的位置,然后換上一身輕甲,帶上這些天選定的長短雙刀,將要去往前宅時忽地停住腳步。
林溪站在前方,亦是一身英姿颯爽的戎裝。
“師姐,這是……”陸沉并未打算帶著林溪出征,因為這段時間受過她太多的幫助,以至于陸沉不知道將來如何才能還清。
他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相反非常重視恩義二字。
林溪神色溫柔,眼中漸起微瀾,輕聲道:“你已經學會上玄經和外門功法,接下來只需要循序漸進地提升。北邊……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離開太久,原本打算近日與你告別,但是恰逢伱要參與這場戰事。”
她頓了一頓,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讓我再護你一程。”
陸沉默然片刻,往前幾步來到她身旁,望著她的雙眼說道:“師姐,謝謝。”
林溪搖搖頭,道:“走吧。”
“好。”
陸沉將那一抹繾綣深藏心底,大步朝外走去。
日升月落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隨著時間的流逝,北燕東陽路的通山城處處彌漫著沖天的肅殺之氣。
幾支軍隊相繼抵達,城內的總兵力超過六萬,厲兵秣馬以待大戰。
“稟大人,沫陽路三萬兵馬應該會在兩天后到來。”
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望著樞密副使陳景堂說道。
坐在旁邊的王師道亦道:“胡將軍派來信使通傳,江北軍應該能在四天后趕來此地。”
陳景堂呼出一口濁氣,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能夠放下,緩緩道:“本官認為,既然蕭望之要在青田城外圍點打援,必然會動用全部的兵力,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達成目標。除城外那些軍隊和藏在后方的精銳之外,駐扎在涌泉關外的飛云軍也有可能從側面切入戰場。”
張君嗣沉吟道:“大人之意,我軍可以另調一支精銳從涌泉關南下,跟在敵方飛云軍的后面實施反包圍?”
陳景堂正要開口,節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緊接著來人在門外道:“啟稟樞密大人,涌泉關送來急報!”
堂內眾人面色皆變,陳景堂皺眉道:“進來。”
一名校尉快步而入,自報身份之后快速說道:“樞密大人,涌泉關守軍遵照將令暗中戒備,然而近來他們發現關外的齊軍不太對勁。大概從六天前開始,齊軍不斷后撤,但是每天撤退的距離不算多,因此守軍沒有察覺。但是昨日比對之后,我軍發現敵人至少后撤了十里!”
“后撤?”
陳景堂一頭霧水。
張君嗣和朱振皆是微露不解,難道南齊那支以兇悍著稱的飛云軍突然間生出畏戰之意?
不同于青田城那邊持續進行的攻防戰,涌泉關一直處于平靜的態勢,飛云軍只在關外扎營牽制,始終沒有嘗試攻關。
陳景堂冷靜下來,沉吟道:“告訴涌泉關守將,敵人這可能是故意示弱,讓他繼續注意警戒,防止被敵人打一個措手不及。”
校尉領命而去。
堂內氣氛凝重,眼看就將是決戰之時,這會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影響到戰局的變化。
陳景堂望著眾人,緩緩道:“大戰將至不要自亂陣腳,一切按既定計劃推行。”
“遵令。”
張君嗣等人沉聲應下。
王師道也沒有猶豫,然而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強烈的不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