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之時。
一名燕軍士卒站在青田城堅固高聳的城墻上,怔怔地望著南方。
“怎么了?”一名同袍見他近乎于呆滯的模樣,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士卒沒有回答,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同袍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很快便像他一樣——難以置信地望著遠方齊軍的“營地”。
沒過多久,守軍各級武將出現在城墻上,望著城外仿佛突然間安靜且空曠的天地,下意識地以為這肯定是敵人的陰謀詭計。
主將隨即派人小心翼翼地出城,以青田城為中心向周遭大范圍偵查,一直到南方三十多里以外,最終他確認那不是假象也非齊軍的計謀。
幾乎是同一時刻,東邊的涌泉關守軍也有類似的發現。
等到這兩處的信使先后趕來通山城,已是夕陽西斜之時。
議事廳內,陳景堂難以置信地冷聲道:“齊軍撤退了?”
信使忐忑不安地答道:“是的,大人。劉將軍擔心有詐,派出游騎出城打探,確認齊軍已經南撤。在南面大概三十多里的地方,我方哨騎發現了齊軍小股精銳騎兵的身影,他們是在掩護大部隊繼續后撤,同時阻止我軍哨騎繼續往南打探消息。”
另一邊來自涌泉關的信使亦是類似的說法。
陳景堂揮手讓他們退下,堂內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東陽路大將軍張君嗣、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以及剛剛趕到的江北路兵馬副總管馬全杰,三位軍方大將面面相覷,心中泛起濃重的不安。
片刻過后,陳景堂看向神情肅然的王師道,問道:“王侍正,蕭望之這是打算做什么?”
對于南齊淮州軍而言,趁著青峽之戰大勝的余威繼續往北,爭取攻下青田城和涌泉關才是最優的方略,哪怕只能奪下一處也可在以后占據戰略層面的優勢。
這一點早已是堂內眾人的共識,所以他們才摩拳擦掌地做準備,意圖在青田城外與淮州軍決戰。
然而就在燕軍已經集合十余萬兵力,正要尋求機會決戰時,蕭望之卻帶著麾下南撤。
王師道眉頭緊鎖,緩緩道:“青峽之戰過后,蕭望之有兩個選擇。其一便是如今這般,一路往北進攻我朝的青田城。其二是穩固來安防線,將主力部隊撤回去休整,然后從淮州西邊的盤龍關出兵。但是我們先前做過推演,蕭望之手中的兵力不足以支撐他選擇第二種。”
張君嗣接過話頭道:“不止是兵力的問題,盤龍關以西地形開闊,他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輜重線。如果是第二種,意味著南齊決定要和我朝展開全面的戰爭,南邊朝廷里那些人絕對不會支持蕭望之這樣做。”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卻無法解釋蕭望之撤軍的緣由。
正常情況下,只要蕭望之沒發瘋,他都不會選擇從西邊盤龍關出兵,因為出關之后便是北燕沫陽路的東北部,一座又一座城池散布在江北平原上。
僅憑淮州軍那點兵力,哪怕一路勢如破竹也只能前推百余里,然后就會被輜重線拖垮。
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從淮州北境繼續往北,兵鋒直指東陽路的青田城或者涌泉關,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成果。
戰事初期的確如張君嗣等人的意料,蕭望之用增援而來的京軍打頭陣,往北境一路猛攻。
然而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卻退了回去。
江北路兵馬副總管馬全杰不是很熟悉這邊的境況,見眾人再度陷入沉默,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會不會是蕭望之意識到我軍援兵已經到達,他不敢在青田谷地決戰,所以主動撤軍消除風險?”
“這不是蕭望之的風格。”陳景堂搖頭否決,繼而說道:“除非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攻占青田城或者涌泉關,所有的進攻都只是虛晃一招。”
“難道他不在意強攻青田城帶來的損失,只為讓我軍疲于奔命?”朱振皺眉道。
張君嗣沉聲道:“如果我軍沒有調集援兵趕來通山城,他的佯攻就會變成實攻。歸根結底,因為青峽之戰落敗的緣故,戰事的主動權掌握在蕭望之手里。他進逼青田城,我們就只能調兵增援,因為東陽路和淮州之間的固有平衡已經被打破。”
這才是青峽之戰后續連鎖反應的真正顯現。
在這場戰事之前,張君嗣麾下的兵力比蕭望之還要稍多一些,因此兩邊可以隔岸遙望,相安無事。
但是當東陽路軍力折損過半,他們就只能跟著蕭望之的節奏走。
朱振很快就想明白這個問題,便問道:“樞密大人,接下來我軍是繼續南下進攻,還是休整之后返回駐地?”
陳景堂尚未開口,王師道忽然說道:“蕭望之撤軍的真正原因,應該是他手里只有三路京軍、飛云軍和坪山軍。淮州軍其他精銳早已返回南邊,從盤龍關西出直撲我朝沫陽路境內。”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宛若驚雷炸響。
“這……這有何意義?”馬全杰震驚地說道。
淮州軍藏在后方的精銳滿打滿算加起來也才六萬人,就憑這點兵力能對沫陽路造成多大的威脅?
問題的關鍵在于,就算淮州軍能夠占到一時的便宜,他們缺乏后續的支撐,要不了太久就會被趕回淮州,不過是平白浪費精銳軍隊而已。
王師道呼出一口濁氣,語調顯得十分苦澀:“可是現在沫陽路的兵力很空虛。”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
這一刻他只覺后背上陡然泛起一陣冷汗,面色已經微微發白。
北燕用來應對南齊的三十萬大軍,分別布置在南方的江北路和沫陽路,以及東邊的東陽路。
如今超過一半的軍隊都集中在這通山城內,江北路和沫陽路的兵力加起來才十萬出頭。
王師道又說道:“淮州軍這六萬人還不算可怕,陳孝寬多半可以固守大城應付下來,然而厲天潤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厲天潤……
朱振和馬全杰同時色變,他們太清楚這位南齊名將的手段。
當年的蒙山之戰,厲天潤取得陣斬一萬兩千余人的戰果,要知道這些人是真正的景朝百戰精銳,是攻陷河洛城的核心部隊,戰力遠遠超出陸沉在廣陵城外見到的景軍。
迷霧散去,真相浮現。
在他們看來,這一仗顯然就是厲天潤和蕭望之的聯手謀劃。
在青峽之戰后,蕭望之先做出大軍北上的舉動,讓陳景堂產生錯誤的判斷,從江北路和沫陽路抽調大量精銳來到東陽路,然后在關鍵時刻率軍南撤。
說不定這個時候蕭望之麾下的精銳各部已經西出盤龍關,直入沫陽路腹心之地。
厲天潤肯定會讓靖州軍配合,一者從北到南,一者從南到北,猶如兩只兇狠的拳頭夾擊沫陽路。
簡而言之,當陳景堂決定在青田谷地決戰的時候,齊軍的戰略目標就已經不是青田城或者涌泉關,而是兵力空虛的沫陽路!
陳景堂雙眼泛紅,喃喃道:“這樣做對蕭望之有何好處?”
這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如果可以拿下青田城和涌泉關,這將是淮州都督府的功績。
席卷沫陽路一半疆域,卻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勞。
為他人作嫁衣裳?
陳景堂胸口發悶,幾乎難以克制那惶然驚恐之意。
王師道面色沉郁,艱難地說道:“樞密大人,先前我軍進攻淮州北部的時候,厲天潤提前洞悉我軍的方略,在沒有通知蕭望之的情況下便讓麾下飛羽營順江而下馳援廣陵。這兩人的關系顯然比我們預想得更要緊密,而且——”
他頓了一頓,澀聲道:“如果靖州軍和淮州軍配合奪下沫陽路東部,那意味著厲天潤掌控的地域可以沿著雙峰山脈一路向北延伸。換句話說,南齊的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將連成一片。”
眾人啞然無聲。
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厲天潤和蕭望之任何一人都不易對付,要不是南齊朝廷始終沒有足夠的支持,他們也不至于困守一地踟躕不前。
如果讓他們掌控的地區連成一片,恐怕齊朝北伐一事將會真正被提上日程。
張君嗣此刻顧不上埋怨王師道,對陳景堂說道:“樞密大人,必須要盡快決斷了。”
姑且不論王師道的所有推斷是否正確,現在總不能讓十幾萬大軍繼續窩在通山城里。
陳景堂胸口起伏不斷,腦海中簡直亂成一片。
朱振見狀便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我軍繼續南下強攻淮州北境?”
張君嗣想也不想地搖頭道:“蕭望之手里還有三路京軍、飛云軍和坪山軍,以來安防線的堅固程度,即便我軍全部南下,短時間內也很難攻破。”
朱振登時很無奈。
難道又要帶兵返回?
從東陽路回沫陽路,要先往北走一段路程,然后轉西,最后南下,這可不是幾天就能走完的距離。
就算他不惜一切帶兵快速返回,麾下軍隊還能留下多少士氣?
更不必說路程更遠的江北軍。
陳景堂此刻漸漸平復了些,咬牙道:“張將軍說的對,現在不是抱怨和耽擱的時候。朱總管、馬副總管,你們立刻帶著麾下將士原路返回。馬副總管,你暫且不要回江北路,隨朱總管一起去沫陽路。”
朱振和馬全杰雖然心里無比郁悶,當下也只能起身領命。
陳景堂又道:“張將軍,你再抽調五千人增援青田城,涌泉關那邊維持八千守軍。提醒兩處守將,倘若蕭望之卷土重來,我軍暫無援兵,他們必須死守。另外,在通山城留下一萬兵馬守城,伱率剩下的兵力隨我立刻趕往沫陽路。”
張君嗣神情凝重地道:“末將領命。”
陳景堂心中未嘗沒有一絲幻想,那便是王師道的推測不會變成現實,或許蕭望之只是察覺到北邊大軍云集,因此才放棄繼續進攻的打算。
便在這時,一名校尉快步走到堂外,惶然地道:“報!樞密大人,六天前大股齊軍忽然出現在沫陽路境內,騙開新昌城門后一舉奪城。新昌失陷守將戰死,他麾下親信拼死逃出來報信。那股齊軍打著盤龍、泰興等淮州軍的旗號,應該是從盤龍關西出。”
一片死寂。
“噗——”
陳景堂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倒了下去。
“大人!樞密大人!”
堂內一片混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