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外的歡迎儀式十分盛大,畢竟這是近十年來南齊軍隊首次主動進攻的大勝,不比其他時候皆是被動防御。
對于廣陵百姓而言,這場大捷還有另外一個重要意義:從今往后,只要靖州都督府穩穩守住西邊收復的地盤,廣陵城乃至淮州側翼不必再擔憂敵人會突然冒出來。
因此哪怕從雙峰古道撤回的軍隊里沒有廣陵軍,這座富饒大城里的百姓仍舊給予將士們熱烈的歡呼和喝彩聲,府衙提前準備的勞軍物資一車車地送往城外的臨時營地。
數萬大軍將在這里扎營一晚,明日再啟程北上。
一些有心人左顧右盼,百般尋找卻沒有發現那個年輕的身影。
在靖州都督府的行文公告中,明確指出江北之戰的策劃者是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陸沉,正是廣陵陸家那位大少爺。
城外迎接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來觀瞻陸沉的風采,畢竟他是廣陵城這方水土養大的自己人,滿城老少誰不覺得與有榮焉。
甚至還有人藏著某種心思,聽說這位陸少爺年方弱冠還沒有定親,剛好自家女兒年方二八容貌殊麗,要是能結一門親事豈不美哉……
“這些天登門拜訪的客人越來越多,很多人拐彎抹角地打聽你的親事,為父覺得東城胡家就很不錯。胡老太爺進士出身,曾經官至禮部侍郎,在朝中有不少故舊。雖說胡老爺這一輩仕途不順,但在永嘉城那邊也還算有些關系。那位胡小姐年輕貌美知書達禮,據說還頗有文才,尤擅吟詩作賦……沉兒,你有沒有聽為父說話?”
陸宅花廳之內,陸通坐在圓桌旁,望著對面大快朵頤不斷往嘴里塞著飯菜的陸沉,見他似乎完全沒有反應,不由得稍稍提高語調問道。
陸沉一邊犒勞著五臟廟,一邊連連點頭道:“聽著呢,爹你繼續說。”
陸通咳了兩聲,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再過幾個月伱便滿二十歲了。古語有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成家立業這些事總得提上日程。”
陸沉將碗中最后一點米飯扒進嘴里,然后將空碗交給站在旁邊的宋佩——他領兵西出盤龍關時,便已吩咐家中護院將她送回廣陵。
“爹想讓我娶那位胡小姐?”
陸沉似笑非笑地問道。
“為父可沒這么說。”陸通連忙否定,然后帶著幾分期盼地說道:“如果你有心儀的對象,為父當然會尊重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趕緊娶個媳婦,然后多生幾個孩子。”
陸沉便問道:“幾個?”
“越多越好嘛。”
陸通咧開嘴笑著,隨即又反應過來,立刻將話題拉了回去:“你先別說這個,到底有沒有看中的女子?”
陸沉從笑盈盈的宋佩手中接過飯碗,打量著老頭兒眼中閃爍的光芒,狐疑地說道:“爹,我怎么覺著你似乎很想從我口中聽到某個答案?”
“有嗎?這么明顯?”
陸通尷尬地笑笑,隨即坦白道:“你和林姑娘同吃同住,又一起經歷生死的考驗,怎么就讓她回去了呢?再不濟,可以請她來廣陵小住一段時間,如今戰事停歇又無旁事,正好你可以帶著她看看江畔風光。”
“等等,什么叫同吃同住?老爹你可不要胡說,你兒子臉皮厚無所謂,師姐可不喜歡聽到這些話。”
陸沉忍不住義正詞嚴地反駁。
陸通臉上的笑容愈發自然和濃厚,不急不緩地說道:“好好好,是為父口不擇言。你倒是給個準話,你和林姑娘到底是怎樣的情況?”
陸沉腦海中浮現林溪溫柔可親的面龐,這些天一種名為思念的情緒在他腦海中瘋狂滋生,時常會想到江華城中那一夜,會想起當日分別時的情景。
然而山高水長,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他壓下心里那抹悵惘,低頭繼續對碗中的米飯發起進攻,同時嘟囔道:“我答應過她,將來會去找她。”
雖然這句話有些含糊不清,陸通卻聽得清清楚楚,老臉上登時綻放開笑容,欣慰地說道:“好,很好,為父總算能夠放心一些。”
他沒有再提什么胡小姐羅小姐,陸沉也知道這是老頭的機鋒和試探,繼續吃完這碗飯,他才滿足地放下碗筷,拿起旁邊溫熱的帕子擦擦嘴,然后不解地問道:“爹,蕭大都督先前傳令于我,讓我帶著麾下一千騎兵留在廣陵,不必隨大軍北上,這是什么意思?”
陸通面露沉吟之色,問道:“他有沒有說讓你留下做什么?”
陸沉道:“大都督說,讓我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練兵,另外廣陵軍暫時還在西邊,這一千人也可協助府衙維持境內安定。”
陸通緩緩道:“這事倒也簡單,一方面你的確需要時間沉淀自身,另一方面他這樣安排也可免去你來回奔波之苦。從目前的局勢判斷,厲天潤要利用這段時間穩固收復的地盤,朝廷會在江北另設一州。偽燕朝中應該會有一輪大規模的震蕩,景朝不會錯過這個換血的機會,但這件事顯然非一兩個月可以完成。”
他微微一頓,笑道:“綜合這些信息判斷,戰事暫時停止,朝廷要重重嘉賞此戰當中有功之將,無論如何也不會漏掉你。蕭望之這般安排,顯然是考慮到你會被召去京城面圣,這樣一來你就沒必要再去來安都督府報道,來回路上要浪費很多時間,還不如留在廣陵認真提升自己。”
“面圣?”
陸沉微微一怔。
雖然陸通從未明確說過,陸沉也知道他不愿自己去往江南,尤其是京城永嘉。
無論如何,齊國先帝和太子都死在陸通安排的那場大火之中,這件事如果稍稍走漏一絲消息,陸家只能連夜逃亡北燕境內,而且和陸家有關的所有人都會遭到牽連。
陸通望著他的雙眼,微笑道:“不要緊張,只是面圣而已。”
陸沉很快便明白過來,頷首道:“看來這次會有很多人進京,只不知蕭大都督……”
陸通篤定地說道:“蕭、厲兩位大都督肯定不會進京,邊疆局勢不穩,他們二人必須要留下主持大局。但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一輩,多半會悉數被召去京城,天子不會任由你們在邊軍大帥的羽翼下成長,總得給你們施加一下影響,以為將來之計。”
“如何影響?”
“無非是示恩封賞,收買人心。”
“那我可以拒絕嗎?”
“不能。”
陸沉陷入沉思之中。
陸通見狀便起身道:“這件事不必擔心,只是去京城走個過場,天子不會將你強留下來,一方面你還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二者他也要顧及蕭望之的想法。接下來你就安心待著,習武和練兵都不能落下,其他的事情為父自然會幫你處理妥當。”
陸沉站起來行禮道:“是,父親。”
城外的歡迎儀式已經結束,喧囂逐漸散去,人間重歸安寧。
陸沉已經成為廣陵城里的名人,來陸家登門拜訪的人越來越多,每天都能收到十余張名帖,但是除了像薛懷義和知府詹徽這樣的故交之外,其他人都被陸通擋了下來。
親衛營一千騎兵駐扎在西城某處,陸沉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這里,與將士們同吃同睡,然后在李承恩的協助下訓練他們。
此外便是通讀兵書,結合他在江北之戰中的感悟和心得,努力學習和融會貫通這個世界的軍事知識。
就這樣過去一個多月,九月底的一天,陸沉正在校場上指揮軍卒列陣時,管家陸伍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
“天使到了?”陸沉擦著臉上的汗水,不慌不忙地問道。
陸伍喘著氣答道:“是的,少爺。如今天使在府衙那邊,由府尊大人負責招待,然后讓人來府里傳話,命咱家做好接旨的準備。”
除非特別緊急的情況,圣旨的傳達都不會突然出現,然后弄出一大家子手忙腳亂接旨的場面。
一般而言,宣旨太監會提前派人通知,給予接旨之人足夠充分的準備時間。
等陸沉回到家中,正廳已經備好香案,家中仆人盡皆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眉眼之間又難掩激動喜悅的神色。
陸通靜靜地坐著,父子二人目光交錯,一切皆在不言中。
約莫半炷香過后,一位面白無須的年輕太監在八名禁衛的簇擁中走進陸宅正廳,待陸通和陸沉躬身行禮之后,攤開手中的明黃色卷軸,纖細的嗓音傳入眾人耳中。
“詔曰:朕聞褒有德,賞至材。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陸沉,年少有為,智勇雙全,朕甚嘉之。賜爾黃金百兩,綢緞百匹,著爾入朝覲見。此詔布告天下,咸使聞知。欽此。”
陸沉領旨謝恩,年輕太監又將公文堪合交到他手中,這是他進京面圣的憑證。
太監打量了一眼陸沉年輕俊逸的面孔,態度十分親切地說道:“陸校尉,需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抵達京城。”
“多謝天使提點。”
陸沉平靜一禮。
太監微微一笑,隨即便讓人將天子賞賜的物品抬進來。
陸通知道陸沉還不太適應這種場面,便主動與這位太監攀談起來。
至于暗中的饋贈更不在話下。
待這群人滿載而歸、喜形于色地離開后,陸宅依舊沉浸在喜悅的氛圍之中。
“父親。”陸沉來到書房,望著靜坐窗前的中年男人,心中不由得涌起復雜的情緒。
陸通轉過頭,十分欣慰地望著他,溫和地說道:“去了京城之后謹慎一些,但也不必擔驚受怕,皇帝不會為難你,反而會適當地籠絡你。至于其他人和事,你只當出門長長見識就好。”
“是,父親。”陸沉應下。
陸通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臉溫暖的笑容,語調中帶著幾分感慨:“你長大了,終究要有自己的成就,不必太過在意其他事情。”
陸沉知道這句話藏著的深意,雛鳥早晚都要學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展翅翱翔,不可能永遠依附在父母的庇護之下。
然而人世間總會有很多無法割舍的情感。
他稍稍沉默,然后垂首道:“父親要愛惜身體,珍重自身,兒子在外會照顧好自己。”
陸通臉上的笑容略顯復雜,揮手道:“去吧,好好準備,后日便可啟程南下。”
“是,父親。”
陸沉無比鄭重地躬身一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