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朝會這種莊嚴肅穆的場合,身旁四周都有人,陸沉肯定無法與厲冰雪詳細論說。
他看出對方眼中的憂色,很快便明白個中緣由。
厲冰雪顯然是擔心天子將兩位邊軍大都督抬得太高,引來殿內百官的嫉恨,接下來最重要的決議會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對,甚至有可能影響到邊疆的局勢。
陸沉稍稍沉思,便輕聲說道:“不必擔心。”
厲冰雪在聽到這幾個字后,心中忽地安定下來,輕輕一笑收回目光。
龍椅之上,李端對群臣的反應早有預料,他那番作態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如此不能堵住他們的嘴。無論后續的想法能否順利成行,他都要先確保蕭、厲二人的封賞,否則對不起這兩位對他忠心耿耿的大帥。
這件事解決之后,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溫言道:“如今邊軍收復江北七城,暫由靖州都督府管轄,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接下來如何確立七城的防御歸屬,諸位卿家且議一下吧。”
群臣才剛剛從驚訝中平復,原以為天子會順勢提起邊軍大都督以下將士們的封賞,沒想到會直接進入這個極其重要的議題,殿內一段時間鴉雀無聲。
如今齊國的軍隊體系中,成州、賀州、道州和太平州四座都督府的兵力都不算多,這幾處的職責是保護齊國的西部、中部和西南部疆域的安定。
靖州和淮州都督府猶如一左一右兩道鐵閘,將偽燕的軍隊拒之門外,庇護著江南肥沃富饒之地的安全。
現在靖州都督府收復江北七城,如果將這片區域劃入靖州治下,那么厲天潤手中的兵力將會達到一個令人擔憂的數量。
可要是再設一座江北都督府,大部分朝臣都不贊同。
這顯然是個兩難的選擇。
其實在這場大朝會之前,有資格在御前發表看法的重臣都思考過此事,這里面關系到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朝廷究竟是會選擇維持現狀還是從此開始推動北伐。
如果要維持現狀,意味著靖州都督府的權柄必須拆分,否則厲天潤的兵權太盛令人不安,可是天子剛剛才加封他為懷安郡公和柱國,立馬又切割對方的軍權,這件事想想都知道不怎么靠譜。
殿內持續寂然,很多重臣都在等待旁人站出來表態,與先前的喧雜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端此時一點都不著急,好整以暇地安坐龍椅之上。
一片沉默之中,那位站在武官班首的老臣緩步而出,拱手一禮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目光微凝,頷首道:“郭樞密請說。”
年過五旬的樞密使郭從義不慌不忙地說道:“江北七城自然應該歸屬于靖州都督府,不必再設一座江北都督府,原因并不復雜。七城之地與偽燕沫陽路接壤,需要一位擅長軍事久經沙場的大帥坐鎮,沒人比厲都督更合適。”
這番話引來一些大臣驚訝的目光。
在他們看來,兩位邊軍大都督加封郡公之后,最尷尬的人便是樞密使郭從義和上將軍王晏,這兩位執掌樞密院大權的軍方大人物如今都還只是侯爵,陛下顯然沒有同步提升他們爵位的打算。
論軍職,他們是邊軍大都督的上級,論爵位卻要低一級。
依照國禮規制,將來相見時他們得先向邊軍大都督行禮。
因此他們心里肯定對蕭、厲二人有些偏見,沒想到此刻郭從義竟然主動替厲天潤說話,難道這位深藏不露八風不動的老帥當真如此光風霽月?
李端心里同樣有些意外,他望著郭從義的目光愈發顯得溫和,緩緩道:“樞密之意,增設江北數軍,然后歸屬于靖州都督府?”
如今靖州都督府的編制是九軍十二萬人,江北七城至少需要增設四軍,這意味著厲天潤可以直接指揮的兵力將達到十八萬人。
郭從義淡然道:“陛下容稟,臣之拙見,江北各地無需新設軍隊,只需要靖州都督府整體北移,將防線移動到西起沙河城、東至旬陽城一線即可。如此一來,靖州都督府的軍隊集中在江北區域,只需保留平陽府的樞紐地位,那么足以應對將來偽燕的反撲。”
殿內大部分人缺乏對邊境地形的了解,無法立刻明白這個想法的真意,陸沉、厲冰雪以及其他邊軍武將卻紛紛皺起了眉頭。
郭從義又簡單解釋了一番。
在這次江北大捷之前,靖州都督府橫跨衡江,在南北兩岸各有一部分轄區,其中北岸是一個長度約兩百余里的條形地帶,以平陽為核心打造數道防線。
如今郭從義的提議用最簡單的話來描述,那便是靖州都督府的管轄區域改為江北全部地區,留在江南的兵力悉數渡江北上。
李端沉默不語。
郭從義抬頭望著天子,從容地說道:“陛下,江南地帶的防御可以由道州都督府接手,從此以后靖州都督府便只需要負責江北的防務。簡而言之,靖州都督府的權責沒有減少,只是就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進行一段距離的移動,從橫跨兩岸到專注江北之地。如果陛下允許,靖州都督府可以改為江北都督府,依舊保持原先的建制和規模。”
兵部尚書丁會不動聲色地看向郭從義的側影,心中生出強烈的敬佩之意。
今日大朝會上天子先聲奪人,將蕭望之和厲天潤捧得極高,又用天家歷代君王的大義名分壓得群臣不敢反對,首次展露出他身為大齊天子的鋒芒。
在確立厲天潤的功勞和地位之后,天子順勢拋出江北之地的設防問題,擺在群臣面前的選擇便只有兩個,要么捏著鼻子讓厲天潤的軍權進一步增加,要么就新設江北都督府,二者殊途同歸,最終都是要增強邊軍的實力,為接下來的北伐做準備。
丁會雖然想站出來反對,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理由以及更加完善的建議。
朝堂論政雖然是立場先行,但是能否說服其他人卻是關鍵,畢竟每個人都有自身的想法和判斷,光喊口號無疑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如今聽到郭從義的建言,丁會不禁暗贊一聲姜還是老的辣。
李端心里有過剎那的失望,他為今日的大朝會準備了很久,本想一鼓作氣增強邊軍的實力,沒想到剛剛開始就碰了一個釘子。
或許這就是不能一言九鼎的悲哀。
他可以強行壓制郭從義的提議,強行新設江北都督府,但是這樣一意孤行的決定沒有任何意義。
一座邊軍都督府的設立,需要海量的銀子和朝廷各級官員的配合,絕非口頭上幾個字眼那么簡單。
李端望著老神在在的郭從義,心里那抹失望迅疾消失,不動聲色地說道:“樞密所言,朕大抵明白其中緣由,只是如今江北防區擴大接近一倍,靖州都督府現有的兵力恐難應對周全。”
郭從義鎮定地說道:“陛下且安心,厲都督知兵善謀,麾下將士勇猛善戰,只要不是倉促進兵繼續北上,穩守現有的地盤沒有任何問題。北疆戰事持續三個多月,邊軍損失亟需補充,朝廷也需要休養生息,軍械、糧草、餉銀和這次大捷的封賞對于國庫而言也有很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臣認為暫時不宜有大規模的動作,維持現狀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雖然他從始至終都目不斜視,李端卻心中一動,悄然轉頭望向文臣班首那位老態龍鐘的宰相。
此時他怎會不明白,對于今天大朝會的各項議題,郭從義和李道彥肯定有過隱秘的商議。
這一文一武把持著朝堂大權,又都是江南門閥世族的代表性人物,雖然平時也會明爭暗斗,但在一些關鍵的問題總能形成統一的立場。
比如在增強邊軍實力這件事上,他們絕對不會有絲毫分歧,必然會拿出反對的意見。
便在這時,左相李道彥緩緩道:“啟奏陛下,老臣認為郭樞密的建言老成持重,堪為謀國之策。邊軍此番大勝,兩位大都督功不可沒,自然要重重嘉賞,故而老臣無比贊成陛下的封賞。不光是這兩位大都督,如陳瀾鈺等都指揮使,如皇甫遇等都尉,如陸沉、厲冰雪等校尉,這些將領都應該獲得相稱的嘉賞,如此方能彰顯朝廷賞罰分明之公允。不過——”
他微微一頓,老眼望著龍椅上的天子,語重心長地說道:“陛下,這兩年國內常有災情,國庫本就空虛,北疆戰事耗費甚巨,接下來的賞賜又是一大筆銀子。老臣身為宰相,沒能為陛下分憂,委實愧疚難言,還請陛下降罪。”
他顫顫巍巍地躬身行禮。
李端心中一冷,面上卻焦急地說道:“薛相速速攙扶。”
站在旁邊的右相薛南亭一步上前,攙住李道彥的胳膊,愧然道:“左相此言令下官幾無立足之地,是下官沒有盡心國事,以至于國庫空虛諸事難為。”
李道彥搖頭嘆息。
李端望著這一幕,寬慰道:“李相切莫自責,朕覺得郭樞密的建言確有道理,這件事容后再議,暫時維持現狀并無不可。”
李道彥再度請罪,郭從義也表現得十分愧疚。
至于其他重臣,這個時候想來沒有他們表態的余地。
武官隊列中后部,厲冰雪神情漠然,滿面冷冽之色。
陸沉知道她現在的心情,因為這樣的場面想必在朝堂上發生過很多次。
大齊邊軍勇猛善戰,蕭望之和厲天潤又是兵法大家,緣何十多年都只能困守原地,這么久的時間才能利用北方主動南侵的機會取得小幅度的進展?
原因就在于此,在于此刻發生在他們兩人眼前的人心鬼蜮。
陸沉的視線往下,看見厲冰雪的雙手攥緊成拳,指節微微發白,明白她在極力克制心中的憤怒。
他隨即抬頭看向前方,天子的面容略顯模糊,但是大抵能看出來沒有任何失態,顯然這位君王早已習慣眼前的狀況。
陸沉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目光漸漸銳利起來。
“啟奏陛下,臣不贊同郭樞密的建言!”
殿內肅然一靜,群臣紛紛循聲望去,只見那抹站出來的身影格外高大魁梧。
正是分掌南衙十二軍的兩位大將軍之一劉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