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陸沉的回答極其簡潔,甚至沒有帶上敬稱。
屋內的氣氛陡然間凝重起來。
李宗簡面色如常,忽地輕輕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說道:“本王昨天便已聽說,父皇加封你為開國縣男,授你上輕車都尉之職,又將你提拔為淮州銳士營都尉,只為表彰伱在北疆戰事中立下的功勞。”
陸沉冷靜地說道:“這是陛下對微臣的厚愛,其實臣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倒也不必如此謙虛。”
李宗簡語調悠然,緩緩道:“像你這么年輕的邊軍武將,又在北疆戰事中有如此卓越的表現,父皇肯定會重用你。說來也巧,這家靖水樓是左相家的產業,本王和李三郎本在隔壁雅間小聚,聽到旁邊無比熱鬧之聲,找掌柜問了幾句知道是爾等在此飲宴,便過來見識一下諸位將軍的風采。”
他稍稍一頓,目光環視眾人道:“諸位不介意吧?”
這話自然無人相信。
一個是天家幼子親王之尊,另一個是左相最疼愛的孫子,后面那兩人肯定也是家世顯赫的權貴子弟。
這群人怎么可能如此湊巧地出現在靖水樓,正常而言就算他們想嘗嘗這里的美味,也會將廚子叫去自家的莊園,以免這種來回奔波的麻煩。
顯然是昨天陸沉讓人來預定雅間的時候,這里的掌柜就將消息告知李云義,然后才有今日這場偶遇。
只是李宗簡的身份確實特殊,再加上他雖然態度倨傲但是言辭還算客氣,堂內眾將沒辦法順勢發作。
一片沉默之中,厲冰雪面無表情地說道:“殿下莫非也想坐下來小酌幾杯?”
李宗簡倒也不傻,他一個清貴皇子親王,要是主動結交軍中武將,不僅會在京中造成負面的影響,也肯定躲不過天子和皇后的訓誡,因此微笑道:“小酌就不必了,本王今日前來主要是想見見陸都尉。”
陸沉平靜地望著對方,淡淡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李宗簡轉頭看了一眼李云義,不緊不慢地說道:“本王前些時日曾經聽說,李三郎在礬樓設宴款待陸都尉,席間鬧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陸都尉來自邊疆,應該對京中的事情不太熟悉,對李三郎的心意有所誤解。本王和李三郎頗有些交情,另一方面也不愿看到陸都尉無緣無故得罪人,因此今日前來做個和事佬,想必陸都尉可以體會本王的一番苦心。”
這番話登時解開其他人心中的疑惑。
礬樓那件事在京中傳得很厲害,皇甫遇和劉引都聽說過,私下也曾感慨陸沉確實有種,絲毫不在意左相的滔天權勢。
要知道在京城地界之上,敢于公開打臉李三郎的人寥寥無幾,像李宗簡這樣的身份倒是可以做到,然而李云義對他極其恭敬,暗中更是幫他做過很多事。
所以今天他特意來幫李云義找回臉面。
陸沉在這片刻之間已經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隨即抬眼望向李云義,發現對方眼中有著明顯的輕蔑和鄙夷,仿佛是在回應那天礬樓之內,他離去時說過的四個字。
不妨試試。
這四個字沒有任何辱罵之意,卻讓李云義憤怒到七竅生煙,尤其是后來不知是誰走漏風聲,將當天他和陸沉之間的沖突說了出去,很快全京城的紈绔都知道堂堂李三郎被一個來自邊疆的年輕人擠兌到無話可說。
想到這兒,李云義不禁微微昂起下巴,睥睨著對面的陸沉。
對方仰仗的是天子的器重,如今在三皇子當面,他又憑什么維持那種令人厭憎的驕傲?
陸沉讀懂了對方的目光,心里只覺得極其膩味,然后看向李宗簡說道:“殿下,末將不覺得有什么誤會。李三公子身份貴重,但是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妄為。末將雖然只是區區一介武將,至少也有選擇和誰結交的權利。”
要不是顧忌天家的臉面,皇甫遇恨不能叫好,望著陸沉的眼神里愈發多了幾分親切。
“陸沉,多一個朋友不是壞事,再者本王今天也沒有打算強逼著你做什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李三郎的好意,本王會尊重你的想法。”
李宗簡雖然心中不太舒服,但是仍舊保持著一定的風度。
天家皇子當然不會像市井無賴一般動輒喊打喊殺,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阿諛奉承的環境里,潛意識地以為人人都會對自己恭敬謙卑,因此不介意適當展現自己的寬容溫厚,前提是對方要知情識趣。
陸沉見狀便直白地說道:“多謝殿下理解,末將確實不愿和李三公子結識。”
“強扭的瓜不甜,本王明白這個道理。”李宗簡微微揚眉,旋即略帶幾分輕視說道:“不過陸都尉從邊疆而來,不知道京城這邊的規矩。但凡在京中行走,無論世家子弟還是販夫走卒,最重體面二字。李三郎在礬樓設宴,對于陸都尉而言并無不敬,反倒是你在席間說的那些話令人不喜。”
他望著陸沉的目光逐漸冷峻,繼而寒聲道:“什么叫做粗魯之人?什么叫做不妨試試?你到底懂不懂禮儀規矩,是誰給你的勇氣威脅相府子弟?”
雖然他看起來身材單薄,手無縛雞之力,從眼神來看也不像習武之人,莫說厲冰雪這樣的高手,連皇甫遇都自信可以一只趴他。
然而這幾句質問出口之后,其他人的神色都顯得凝重。
因為李宗簡是朝廷敕封的建王,他身后站著天子,代表著天家的臉面。
部堂高官可以不畏懼,不代表他們這些最高三四品的邊軍武將也能無視,更何況昨天的大朝會上,天子對眾人百般贊譽極盡封賞,這份恩情怎能不記在心里?
陸沉靈臺清明,面對李宗簡突然轉變的凌厲之態,不急不躁地說道:“殿下究竟何意?”
李宗簡朝后邊招招手,李沫提壺斟酒,然后用托盤端著兩杯酒走到近前,隨即便聽那位年輕的三皇子說道:“別緊張,本王知道父皇對你的賞識,不會讓你為難。先前李三郎在礬樓宴請你,你沒有給他留下半分體面,那么今天你便敬他一杯酒,然后一禮致歉,此事便算了結。”
“從今往后,你們再無瓜葛。你依然是前途遠大的邊軍武將,李三郎絕對不會再打擾你的清凈。云義,你覺得這樣是否妥當?”
李宗簡朝旁邊望去,眼中微有笑意。
李云義面露喜色,垂首恭敬地說道:“小人謹遵殿下的訓示。”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殿下,陸沉是朝廷武將又有爵位在身,李云義不過是舉人在身并無官職,讓陸沉向他敬酒賠禮,他受得起嗎?”
厲冰雪毫不掩飾自己對李云義的厭憎之意,似乎又想起兩年前那場沖突。
李云義對這位剽悍女將又恨又懼,關鍵在于對方有一位手握十余萬雄兵的父親,不僅天子極其倚重,就連他的祖父也要對厲天潤保持足夠的尊重。
李宗簡微微皺眉,他自認已經給了對方相當大的臉面,僅僅是敬酒致歉而已,又不是要讓陸沉磕頭賠罪。
李云義這些年幫他找了很多有趣的玩意,尤其是前段時間那場令人血脈噴張的斗戲,讓他覺得比陪美人花前月下更有意思。若非看在這些邊軍武將正被重用的份上,他不可能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一個開國縣男而已,真以為他有資格和親王之尊平等對話?
“厲都尉,此事與你無關,再者本王認為陸沉有錯在先,他要是若無其事拍拍屁股離開京城,李三郎的臉面往哪放?左相為國操勞,沒有精力理會這些事情,不代表陸沉可以肆無忌憚。本王勸你不要插手,厲大都督未必會喜歡你這樣做。”
李宗簡語調愈發凌厲。
厲冰雪冷笑一聲,剛要開口卻見陸沉踏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她望著對方寬厚的背影,忽然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
人言可畏啊……
厲天潤手握十余萬雄兵,如今麾下又增兩軍,倘若她連三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傳出去會形成怎樣的謠言?
這和她對李云義出手完全不同。
李云義雖然是左相最疼愛的孫子,但他終究只有這個身份,和李宗簡的親王之尊猶如云泥之別。至少在世人看來,與相府子弟發生沖突還可以引為談資,但邊軍武將直接威凌皇子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念及此,厲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陸沉望著對面幾位貴胄子弟,面色淡定地抬手拿起托盤上一杯酒。
身后眾人不由得皺起眉頭,不自覺地攥緊雙拳。
李宗簡微微一笑,目視旁邊的李云義,后者旋即拿起另一杯酒。
陸沉握著那杯酒,緩緩說道:“當日在礬樓我就對李云義說過,那杯酒是為祭奠北疆戰事當中為國捐軀的英魂。身為邊軍將士中的一員,這大半年來我見過無數英魂壯烈,見過無數生靈涂炭,見過那一縷縷不滅的良心。”
“我在邊疆見過故國淪喪,來京城見過人心鬼蜮,見過百姓為生計奔波不止,見過陛下為大齊苦心孤詣。當然,我也見過云端之上的權貴和依附在他們羽翼下的貴公子們。方才殿下說我在威脅相府子弟,其實這句話不對,我并未威脅任何人,只是不屑與他們為伍。”
李宗簡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站在旁邊的李云義不由自主地死死握緊杯盞。
陸沉平靜地看著他們,在這些權貴子弟的注視中,將那杯酒緩慢地倒在地上,然后對李云義說道:“這杯酒,你不配。”
李宗簡怒道:“陸沉,本王勸你收回——”
不待他說完,陸沉轉而看過來,直截了當地打斷他的話:“殿下若是覺得末將做得不對,不如與末將一起進宮求見陛下,請天子來斷一斷這件事的是非對錯。”
“現在就去,如何?”
李宗簡登時語塞。
良久之后,他咬牙寒聲道:“好,本王今日算是領略到邊軍武將的風采,希望你將來不要后悔。”
他猛然一拂袍袖,大步轉身離去。
李云義等人滿面怒色,緊隨其后。
陸沉將杯盞放回托盤之上,沒有理會滿面畏懼的李沫和小廝等人,望著李宗簡的背影說道:“殿下慢走,不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