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東南面一座寬敞的院落內,蔣永懷提心吊膽地走進內院書房。
他不敢抬頭去看坐在太師椅中的蔣厚明,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地行禮道:“請父親安。”
蔣厚明眼簾微垂,面無表情地說道:“你今日去找林溪了?”
蔣永懷心中一凜,悄悄用眼角余光看向旁邊站著的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回道:“是的,父親。”
蔣厚明道:“找她何事?”
蔣永懷面露遲疑之色。
蔣厚明微冷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蔣永懷不敢再隱瞞,將先前與林溪的交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后畏懼地說道:“父親,孩兒并非無事生非,只是聽說幫中前輩在商議朝廷招安一事,便想著與林溪接觸一下,或許能夠緩和彼此的關系。”
他本心當然不是這樣,可在一貫威嚴的父親面前,他怎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蔣厚明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對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片刻后稍稍加重語氣道:“接下來這段時間你不可再去打擾林溪,老老實實在家里待著,聽清楚了?”
“是,父親。”雖說心里略微有些不爽利,蔣永懷還是趕忙答應下來。
蔣厚明擺擺手,待蔣永懷離開之后,他抬眼看向肅立于旁的男子,問道:“方才那些人的來歷搞清楚沒有?”
男子名叫盧延光,現為風堂執事,乃是蔣厚明的得力臂助以及最信任的心腹。
他微微垂首,歉然道:“暫時還沒有。”
蔣厚明沉吟不語,最近這幾天他正在勸說幫中一部分高層,希望能得到他們更加有力的支持,從而說服林頡接受燕朝的招安。
于他而言,若能幫燕朝的大人物招安七星幫便是大功一件,將來必然能收獲頗豐。
問題在于林頡目前態度不明,蔣厚明深知這位幫主大人心機深沉如海,旁人很難輕易看穿他的想法,所以才希望可以說動其他人。沒想到這時候突然有一群陌生人來到總舵大寨,而且還是林溪親自去迎接。
這群人究竟是什么來歷?
盧延光見狀便說道:“堂主且安心,屬下會盡快查明他們的身份。另外,方才屬下收到南邊送來的消息。”
蔣厚明眼神微凝,沉聲道:“什么消息?”
盧延光低聲說道:“南邊那人吩咐下來,希望堂主可以鼓動幫中一些人,用大勢來逼迫林幫主就范。南邊過些天便會有朝廷使者到來,以此配合堂主的行動。”
蔣厚明默然不語。
當年老幫主去世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接任,沒想到那位親叔叔將幫主寶座傳給了林頡,這件事令他耿耿于懷,長久不能忘記。
他之所以選擇和燕國朝廷的人合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幫主之位旁落,因此在幾年前便開始嘗試走這條路。
林頡必須死,景朝那位郡主殿下已經答應將來由他掌管七星幫,甚至會支持他統一北地綠林。
那可是他的親叔叔、七星幫首任幫主蔣植都沒能完成的壯舉。
一念及此,蔣厚明的心思悄然熱切起來,緩緩道:“你回復南邊的人,我會盡快拉攏一部分人,爭取早一天說動林頡。另外,接下來這段時間伱讓人加緊盯著林頡身邊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盧延光拱手領命。
總堂正廳之內,氛圍十分和諧。
林溪不知道父親為何要將自己留下來,陸沉自然更不清楚。
他對林頡的了解極其有限,只從陸通講述的往事、林溪只言片語透露的信息中,勉強拼湊出江湖武榜第一人的形象。
今日一見,對方的外貌倒是很符合他的想象,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渾身上下透露出鮮明的梟雄氣勢。
“……十年前我去廣陵幫你錘煉武功根基,那時你沉默寡言甚至略有些膽小,與如今外圓內方圓融自如的表現大相徑庭,可見陸大哥教子有方。”
林頡用往事打開話題,隨即溫和地說道:“這一年時常聽到你的事跡,我由衷替陸大哥感到高興。”
他的談吐并非陸沉想象中高深莫測的風格,反而就像是普通人拉家常一般。
陸沉誠懇地說道:“世叔大恩,小侄衷心感激。”
林頡擺擺手,微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這句話讓坐在右邊的林溪微微一怔,旋即低下頭凝望著自己的腳尖。
陸沉亦有些愣神,雖然陸通和林頡稱得上生死之交,可“一家人”這個說法未免太親近了。
林頡繼續說道:“當年我本想收你為關門弟子,但是因為幫中突逢變故,只在廣陵待了一個多月,此事只好作罷。現在若是舊事重提,其實不太妥當,因為我實在太過忙碌,沒有多少時間指點你,對你的前途可能會有不好的影響,你先別著急——”
見陸沉想開口反對,林頡淡然一笑,繼而說道:“我斟酌過后,曾想過讓你拜溪兒為師,或許更加合適。”
此言一出,兩個年輕人盡皆失語。
難道這就是父親讓自己留下來的原因?
林溪心中慌亂,師姐弟和師徒這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師姐弟或者師兄妹喜結良緣者大有人在,但是師徒最后變成夫妻的例子還沒有見過。江湖中人更重傳承和師道,倫理二字重如大山。
她沒有注意到林頡眼中那抹溫和的笑意,一時間面色微微發白。
陸沉很快便回過神來,鎮定地說道:“世叔,小侄在臨行之前,家父曾叮囑過要完成拜師之禮。世叔事務忙碌便不必指點小侄的武功,這件事讓師姐代勞就好。”
“唔……”
林頡沉吟不語。
旁邊響起林溪的聲音:“爹爹,女兒覺得師弟的想法更合適。”
林頡笑了笑,點頭道:“也好。不過拜師的儀程就免了,你如今是南齊的勛爵且有軍職在身,不必弄得人盡皆知。最近這段時間你要對此事保密,在外人跟前注意稱謂,我會對幫中高層宣布你是淮州蕭都督派來的使者。”
陸沉立刻意識到最后那句話里暗藏的深意,淡然道:“世叔之意,外面的人已經將手伸了進來?”
林頡并不意外他敏銳的反應力,悠悠道:“沒錯,暫時由著他們各懷鬼胎,等到時機成熟再一網打盡,以免循環往復損耗七星幫的實力。”
陸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林頡沉吟道:“其實我大概知道蕭都督命你北上的原因,但我不是很清楚他會給七星幫開出怎樣的條件。這些天我在思考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如果燕朝乃至于景朝大軍進逼山寨,將這里數萬人趕進深山,然后封鎖周圍的道路困死我們,屆時淮州都督府能給予七星幫怎樣的幫助?”
從他這番話可以品出公私分明這四個字。
林頡和陸通之間、林溪和陸沉之間,這些都只是私人的交情,很難影響到七星幫的最終抉擇,因為這不只是林頡一家的未來,而是關系到數萬人生死的大事。
如果蕭望之和淮州都督府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希望利用陸、林兩家的情義,讓七星幫公然豎起反抗燕朝的旗幟,繼而付出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用來牽扯燕朝軍隊的精力,那么林頡肯定無法答應。
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數萬人送死。
“臨行之前,蕭大都督對我交代過,除了派我們前來幫助七星幫操練出一支軍隊,將來若是能收復東陽路,七星幫可以自行成軍并且歸入邊軍序列,朝廷不會插手你們內部的事務。至于軍職、餉銀、軍械和糧草等等諸般待遇,七星幫和邊軍完全平齊。”
既然說到正事,陸沉也很快進入狀態,不急不緩地轉達蕭望之的話。
“這還不夠。”
林頡直截了當地回道。
蕭望之的承諾都是事后的嘉賞,然而對于七星幫來說,眼下關鍵在于活下去。
要么接受燕朝的招安再圖后路,要么做好面對大軍壓境的準備,并且進行長期的斗爭。
如果選擇后者,林頡必須考慮到幫中絕大多數人的反應。
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接受燕朝的招安或許不算壞事,至少可以安安穩穩地活著。
林溪感覺到堂內凝重的氛圍,有些緊張地望著陸沉,但她沒有在這個時候打圓場緩和氣氛。
她知道父親為何要說這些,因此只能歉然地望著坐在對面的師弟。
陸沉沖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擔心,然后轉向林頡說道:“世叔說的沒錯,這些條件并不能解決七星幫現在面臨的危機。小侄有兩個不太成熟的想法,還請世叔斧正。”
林頡道:“你說。”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道:“其一,接受燕朝的招安是下下策,對方肯定會假意接納,然后分化世叔身邊的力量。不需要太長時間,只要七星幫的核心散落各地,屆時便是任由燕朝處置的魚肉。小侄不才,或許可以幫世叔操練出一支精銳的軍隊,利用這里復雜的地形挫敗敵人的銳氣,遲滯他們推進的腳步,從而達到維持現狀的目的。”
“繼續。”
林頡的眼神逐漸銳利。
陸沉便道:“其二,既然世叔已經知道幫中有敵人的內應,那么小侄認為可以用這一點設局,將敵人的野心壓制在最初的階段。如此既可以團結我方人心剔除隱患,又能給北地綠林樹立一個榜樣。只要大部分幫派不向燕朝臣服,他們便不可能將所有精力放在七星幫身上。”
林頡饒有興致地問道:“如何設局?”
陸沉鎮定地說道:“請世叔給小侄三天時間,小侄保證會有一套完整的方略。”
“好。”
林頡答應下來,轉頭看向林溪說道:“溪兒,為父記得你住處東邊有一套閑置的院落?”
林溪道:“是的,父親。”
林頡道:“就讓陸沉和他帶來的人在那里住下,你離得近也好有個照應。”
林溪起身應下。
陸沉見狀便起身告辭。
“我會讓溪兒將幫中的情況整理好交給你。”林頡緩緩站起身來,魁梧的身軀宛如一座昂然屹立天地之間的山峰,予人極大的壓迫感。
他來到陸沉身邊,微笑道:“思考對策之事不必著急,你今天好好歇息,明日我會召集幫中堂主和管事,你以淮州都督府使者的身份與他們相見。這場見面很重要,屆時肯定會有人質疑你,希望你能盡力說服其中一些人。”
陸沉心領神會地說道:“多謝世叔提點,小侄知道該怎么做。”
林頡微微頷首,隨即讓林溪代他送陸沉過去。
望著這對年輕人極為登對的背影,想起方才拋出師徒關系的試探后,他們幾近于完全相同的反應,林頡面上忽地浮現一抹感慨之色。
聽說溪兒這孩子大半年來時常發呆……
原來如此。
(本章完)